青竹山下的老人们都,戊申年夏的那场旱,是老爷把云彩都收进锦囊里了。整整三个月没落一滴雨,河沟见底,稻苗枯卷,连村头那棵百年老槐都耷拉着叶子,像谁抽了筋骨似的。
我那年刚满二十,在村里教蒙童识字,穷得裤脚都打补丁。看着田垄里的裂痕能塞进拳头,心里直犯堵——前儿个还听王屠户,他家的母猪把最后一窝崽儿都拱出来,自己却渴死在圈里了。
变故是从第七日夜里开始的。我睡在村东头破祠堂的供桌上,迷迷糊糊听见外头有动静,像是大树根在土里拱动。揉眼爬起来,就见月光漏进窗棂,照得地上一片银霜,祠堂外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盘着只大龟。
那龟可真大啊!背甲足有两张八仙桌拼起来大,壳上布满深褐色的龟纹,每道纹路都像用刀凿出来的,泛着青石板似的光。最奇的是它脑袋——寻常乌龟脑袋缩在壳里,这只会半抬着,一双绿豆似的眼睛亮得瘆人,直勾勾盯着祠堂门楣上\"敬谷神\"的木牌。
我正发怔,就听\"咔啦\"一声。大龟缓缓抬起一条前腿,地面裂开细缝,竟从壳下滚出块黑黢黢的石碑来。碑身有两人高,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被山火烧过又浸过水,凑近了看,隐约能辨出些歪歪扭扭的刻痕。
\"龟负碑!龟负碑现世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全村人都跑出来了。王屠户举着杀猪刀,李媒婆攥着红绸子,连最胆的刘寡妇都抱着娃站在最前头。大龟却像没看见这些人似的,驮着碑往村外走,龟腿每迈一步,地面就颤三颤,碑身上的刻痕跟着泛出些微光。
\"快追!\"不知哪个后生喊,几十号人拎着灯笼就追。我本不想去,可脚底板像粘了磁石,鬼使神差也跟上了。
龟行得慢,可越走越快。出了村口,它往青竹山方向去了。等我们爬上山顶往下看,好家伙——大龟正沿着山涧走,碑身被月光照得透亮,那些刻痕竟像活了似的,这儿亮一道,那儿闪一闪,像有人在黑板上用萤火虫写字。
\"快记!\"村里最会算卦的张半仙掏出毛笔,可刚要落纸,那字又变了。我凑过去瞧,见碑上先是显出\"山崩\"二字,墨迹未干,又漫成\"水竭\";再一眨眼,\"水竭\"化成\"禾焦\",最后竟成了\"人亡\"两个血似的大字。
人群炸开了锅。刘寡妇怀里的娃哭起来,王屠户的杀猪刀当啷掉在地上:\"这是咱们都要死?\"
张半仙捻着胡子直跺脚:\"不对不对,龟负碑乃赐书,定是警示!\"他扯着嗓子喊,\"快!快把村里的存粮都拿出来,搭粥棚!挖水渠!\"
可怪事还在后头。第二日晌午,原本万里无云的突然阴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我们躲在岩缝里,就见大龟走到山溪旁,把碑往溪水里一放——那碑竟像块吸铁石,溪水\"咕嘟咕嘟\"往碑里钻,不多时,碑身就变得清亮,刻痕里的字也换了样:\"云聚雨至,地润生苏\"。
雨真的下起来了!先是牛毛似的,接着越下越大,山涧成了河,干田成了湖。村民们疯了似的跑下山,有的脱了鞋在水里跑,有的跪在地上磕头,连张半仙都被淋成了落汤鸡,还举着毛笔喊:\"快记!这是'雨润万物'!\"
从那以后,大龟就驮着碑在青竹山周边转悠。它走得极慢,一走不了二十里,可碑文却变。有时候是\"星坠东隅\",有时候是\"潮生西海\",还有些时候,碑上会显些奇形怪状的图案,像齿轮又像流水,谁也不明白。
县太爷听了这事,派了八个衙役来抓龟。可他们刚走到山脚下,大龟突然\"昂\"地一声,龟甲上的纹路突然亮得刺眼,衙役们当场就捂着眼打滚,等缓过神来,大龟早没了影子。
后来有个云游的老道士路过,这龟是\"地脉灵物\",驮的是\"山河碑\",上面的字是地气机所化,能显能隐,能凶能吉。可他这话时,大龟正驮着碑往南边去了,我们站在山顶望,就见碑上的字又变了,这次是\"大道无言\"四个大字,每个字都有磨盘大,在太阳底下闪着金光。
我至今还记得那的情形。大龟走得很慢,龟甲上的每道纹路都像在发光,像是把上的星子都揉碎了嵌进去。它经过的地方,野花突然开了,枯树抽了新芽,连最干旱的石缝里都冒出了泉水。
后来我离了青竹村,去外头谋生。听三十年后,有个商队在漠北遇着沙暴,眼看要被活埋,突然看见只大龟驮着碑从沙里钻出来,碑上的字映得沙暴都退了。商队里有个老学究,他认得那碑——正是当年青竹山的龟负碑。
如今我也老了,常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给娃娃们讲这个故事。有人问我:\"那碑上的字到底啥意思?\"我就摸摸他们的脑袋笑:\"地有灵,万物有数。有些事啊,不用急着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龟是龟,看碑是碑——等哪你真正懂了,不定龟负碑就驮着碑,又从你脚边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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