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中尉樊於期府邸，一间地下密室，灯火如豆，勉强驱散着周围的阴冷。
居于主位的，是一名身着深衣、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他便是公子成蟜的首席门客，浮丘伯。
他的下首，坐着三人。
气息悍勇的中尉樊於期，正襟危坐。
太后舍人嫪毐，锦衣华服，指间摩挲着一枚玉佩，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而另一侧的卫尉张竭，则面色凝重，眉宇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虑。
“张卫尉，”浮丘伯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金石落地，“听太后为你寻了个副将？”
张竭身体一震，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苦涩地拱手道：“浮丘先生明鉴。太后……她将李斯的心腹，那个伐魏时立过大功的庸虎，安插到了末将身边，任为卫尉副将。名为辅佐，实为监视，末将如今……如坐针毡！”
“庸虎？”樊於期一拳砸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太后怎会如此！”
“她不是怎会如此，”嫪毐冷冷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独特的磁性，与他放滥外表截然不同，“是李斯让她如此。那个男人真是好手段。”
张竭面露绝望：“有庸虎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传入李斯耳中，大事……还如何能成？”
“一个副将而已，”嫪毐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寻个由头，让他‘意外’死于巡营途中，不就干净了？”
“蠢货！”
浮丘伯第一次动了怒，厉声呵斥。
嫪毐眼神一寒，却并未发作，只是静静地看着浮丘伯。
浮丘伯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缓缓道：“杀一个庸虎，会惊动所有人。李斯敢把此人放在这里，就定有后手。我们一旦动手，便是打草惊蛇，正中其下怀！”
他凝视着张竭，一字一句道：“张卫尉，你要想清楚。太后久居深宫，被李斯那等巧言令色之徒蒙蔽，实属正常。但我等此举，是为私利吗？”
他猛地提高了声调，眼中精光迸射！
“不！我等行的是‘清君侧’的义举！为的是大王亲政，为的是嬴氏宗庙，为的是将这被商贾窃取的大秦权柄，重新归于嬴氏之手！此乃大义！在大义面前，庸虎这颗钉子，非但不是阻碍，反而是我等的‘眼睛’！”
“眼睛？”张竭和樊於期都愣住了。
嫪毐的眼中却亮起一抹精光，他瞬间明白了浮丘伯的意图。
“先生的意思是……”
浮丘伯赞许地点点头：“不错。正因有庸虎在，张卫尉才要‘恪尽职守’。他看到的一切，听到的，都将是我们想让他看到和听到的。待到举事之日，他这双‘眼睛’，看到的将是相邦府的万劫不复！”
此计一出，阴狠至极！
张竭茅塞顿开，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参与惊大计的兴奋：“末将……明白了！”
浮丘伯这才满意地重新落座，开始真正布局。
“此计，名为‘釜底抽薪’。第一步，便是长安君领十万大军伐赵。此为阳谋，目的就是将吕不韦的目光和秦国的主力，都死死钉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嫪毐却冷笑一声：“浮丘先生，此计怕是行不通。蒙武为副将，王绾为监军。有他们在，长安君不过是个空头主帅，如何掌控十万大军？”
浮丘伯闻言，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心中却冷如寒冰。
长安君？一个被荣耀蒙蔽了双眼的年轻人，他当然掌控不了大军，也无需掌控，他只需要扮演好那枚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棋子，一枚注定要被牺牲的棋子。
何止是他，眼前的樊于期、张竭，乃至这个野心勃勃、城府深沉的嫪毐……皆是吾局中之子。
他们以为此计是为了“清君侧”，为了扶保嬴氏？可笑！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场简单的胜利，而是将大秦这潭深水彻底搅浑，越乱越好！
吕不韦、李斯、嫪毐、嬴政……让他们在这浑水中厮杀，彼此消耗。
唯有下大乱，我所秉持的“纵横大道”，方能如乱世中的参古木，汲取血雨腥风，继续昌盛，重塑乾坤。
他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道：“嫪舍人所虑极是。但谁我们要让长安君去‘掌控’大军？正因有蒙武、王绾在，这出戏才唱得真。
长安君只需在前线‘尽心尽力’，让我们的人在军中散播‘将帅不合’‘君臣相忌’的流言，再于粮草转运上稍作手脚，制造一些‘意外’。
前方战事一旦胶着，甚至败，吕不韦会如何？他必会心急如焚，不断增兵、调粮，将所有精力都耗在那个无底洞里。这十万大军，不是长安君手中的利剑，而是缠在吕不韦身上的锁链！”
嫪毐眼中精光一闪。
“而在咸阳城内，”浮丘伯看向众人，“樊中尉掌宫禁锐士，张卫尉控九重宫门，再由庸虎这双‘眼睛’向李斯传递我们伪造的‘咸阳无事’的假象。届时宫门一闭，相邦府便成了一座孤岛！”
“好！”樊於期兴奋地摩拳擦掌。
“届时，”嫪毐接过了话头，语气平淡，却透着彻骨的寒意，“我将亲率死士，踏平相邦府。吕不韦，我会将他的头颅，作为献给太后的贺礼。”
浮丘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看似靠裙带上位的男人，其心之大，其志之狠，远超常人想象。他是一柄最锋利、也最危险的双刃剑。
“相邦府的铜墙铁壁，唯有嫪舍人这柄无形之刃，方能无声刺入。”浮丘伯恰到好处地给了一句肯定。
密谋已定，所有人都看到了权力巅峰的辉煌。
然而，浮丘伯的目光，却幽幽地投向了城南的方向，那里是李斯府邸所在。
“此计看似衣无缝，唯有一人，乃是最大的变数。”
“李斯。”这一次，是嫪毐主动出了这个名字，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此人，我看不透。”
浮丘伯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忌惮交织的光芒，缓缓站起身，负手而立，
“待大事一成，我会亲自去会会他。此人，要么为我等所用……”
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三个字。
“要么……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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