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琥珀，将醉仙楼的飞檐浸染得温润如玉。李白斜倚朱栏，酒壶在指间骨碌碌打转，壶嘴悬着的红绸穗子扫过檀木栏杆，恍若那年雁门关外飘摇的战旗。楼下秦淮河的画舫摇碎满江灯火，碎金般的波光里，他恍惚看见箭簇划破的寒夜——彼时他与杜子美并辔挽弓，霜刃映着冷月，比此刻的月光更刺骨三分。
“谪仙人又在发怔？”
熟悉的沉厚嗓音惊散思绪。杜子美提着两坛剑南春拾级而上，青衫下摆沾着墨渍，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山河”二字——那是他临摹《上阳台帖》时留下的墨痕。
李白仰头灌下残酒，喉间滚出的笑声惊起梁间宿鸟：“子美可知，这金陵城的月光与雁门关的竟无分别？记得那年截杀吐蕃斥候，你一箭洞穿百人队军旗时，箭羽上还凝着塞外的雪。”他忽然噤声，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的裂痕，杯中月影碎成粼粼波光，恍若那年塞外血河。
杜子美将酒坛重重搁在檀木桌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墨渍未干的袖口扫过《山河志》残卷：“太白兄的记性倒是越发好了。可还记得封状元那日？你扬言要娶十个媳妇，吓得令尊的胡子都翘成了雁翎箭。”
李白醉眼眯成一线，伸手比画，腕间红绸掠过烛火：“自然记得！那时想着要让全下的姑娘都为我李白倾心……如今四海漂泊，倒成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笑声渐弱，他忽然抓住杜子美的手腕，指节发白，“子美，你这山河万里，怎就容不下一个能共饮浊酒的人？”
暮色漫过雕花窗棂，在杜子美眼底投下暗影。他望着好友眼底转瞬即逝的脆弱，想起家中那位总爱临摹《上阳台帖》的表妹。姑娘生得温婉，偏又爱读边塞诗，常在信笺上抄“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若论才情风骨，倒与眼前这个醉眼朦胧的谪仙人十分相配。
“不如打个赌？”杜子美斟满两碗剑南春，琥珀色的酒液映着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成星子，“三日后黄鹤楼诗会，若你能技压群雄，我便将家中表妹许配给你。若输了……”他故意顿住，指尖轻叩酒碗，惊起圈圈涟漪，“便将你那些醉后写的歪诗，都誊抄成册送给我表妹——当作赔罪礼。”
李白猛地拍案而起，酒液飞溅在锦缎桌布上，洇开墨色，恰似塞外沙场溅落的血珠：“君子一言！我倒要让你看看，谁才是大唐第一……”话音未落，人已踉跄着扶住栏杆，望着满江灯火痴笑，“若我赢了，子美可要备足嫁妆——我那些诗稿，够你表妹抄到白头！”
杜子美望着好友单薄的背影，将半阙未出口的担忧化作叹息。夜风卷起他袖中表妹新寄来的诗笺，墨迹未干的“愿逐月华流照君”几字，在夜色里泛起温柔的光。他忽然想起，表妹临摹《上阳台帖》时，总爱在“相思相见知何日”旁添一朵合欢花——恰似此刻李白腕间的红绸，缠缠绕绕，系着未尽的山河，也系着未诉的衷肠。
三日后黄鹤楼头，云霞烧得正艳。李谪仙一袭素白道袍立在雕栏前，腰间酒葫芦撞得玉佩叮当。他望着江面上漂来的画舫，忽地轻笑出声——那领航的青篷船头，分明立着个执卷的素衣女子，发间簪着朵半开的合欢。
“子美兄这彩头，怕是要自己赔上了。”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梨花春，腕间红绸被江风卷成一道残虹。
杜子美自后方踱来，青衫下摆沾着未干的墨迹，手中折扇却摇得从容：“太白且看这满楼才子，哪个不是摩拳擦掌？王摩诘的《山居秋暝》已引得百鸟来朝，孟浩然新作的《临洞庭》更让洞庭水涨三尺。”他忽地压低声音，目光扫过表妹所在的画舫，“倒是你，真要拿那些醉后写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去配人家闺秀？”
话音未落，忽闻楼外传来清越鹤唳。但见际掠来九只仙鹤，翅尖扫落霞光，正落在李白脚边。白衣诗人伸手轻抚鹤羽，唇边扬起睥睨下的笑：“子美可曾见过《大鹏赋》里的大鹏？今日我便让这黄鹤楼，再飞不出第二支笔！”
诗会伊始，王维的《相思》已让满楼红豆落地成诗，孟浩然的《春晓》更引得黄莺啄碎琉璃灯。待轮到李白时，他却拎着酒坛踉跄上台，醉眼扫过满堂惊愕，忽将酒液泼向江。
“君不见黄河之水上来——”第一句出，江面陡然腾起三丈浪，惊得画舫纷纷避让。杜子美执笔的手微微发颤，只见那墨迹在宣纸上自行游走，竟凝成条咆哮的墨龙。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第二句落，满楼烛火骤然转蓝，映得众人须发皆霜。杜家表妹的合欢簪突然绽开，花瓣化作漫流火，在暮色中拼出“朝如青丝暮成雪”七个金光大字。
待到“与尔同销万古愁”收尾时，黄鹤楼竟离地三尺，檐角风铃齐鸣《广陵散》。李白袖袍翻卷间，九只仙鹤衔着诗笺冲而起，在云层中排成“李杜”二字，经久不散。
满楼寂静中，忽有环佩声碎。杜家表妹自画舫翩然而起，合欢裙裾扫过江面，竟在虚空铺就一条花径。她手中诗笺无风自燃，火光中显出几行字：“愿逐月华流照君，不辞冰雪为卿热。”
李谪仙的酒坛“当啷”坠地。他望着花径尽头的女子，忽然想起那夜醉仙楼，杜子美袖中飘落的诗笺，原是写给表妹的回信。
“子美！”他猛地转身，却见好友正将《山河志》残卷投入火盆。青烟袅袅中，杜子美的声音带着三分释然：“太白可知，这山河万里，本就容得下千种相思？”
火光映亮半边际时，黄鹤楼已恢复如常。唯有江心漂着片残红，细看却是杜家表妹的合欢簪——簪头刻着行字：“相思不惧山河远，明月何曾是两乡。”
李白拾起酒葫芦，忽然朗声大笑。他解下腕间红绸抛向江面，看那抹残红载着合欢簪，悠悠漂向画舫深处。暮色四合时，有归雁掠过际，衔走了李白未出口的半阕《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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