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悠悠苍
庭有三十六宫,七十二宝殿,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祥云四起,瑞气千条。入门,行至朝圣楼前,楼内有历任帝以及太初尊画像,威仪赫赫,气宇轩昂,须一一拜过,方可继续前校
再前行,只见那宝殿巍峨擎,雕龙盘柱,彩凤衔珠。三十六根擎柱上缠金龙、绕火凤,柱底压着东海玄铁,柱顶顶着北斗星辰。殿前仙鹤衔芝,玄鹿献瑞,更有那九色神光自穹顶垂落,照得满殿通明。
殿前有一芙蓉仙子等候多时,笑盈盈,将公孙行领至琅玕园。园内有千年不谢之灵花,万载常青之瑞草。三千六百株仙树参,花开似火,叶茂如翡。有青桃藏露,红果含丹,紫实隐霞。风过处,枝摇香漫。
公孙行入园,就远远瞧见帝正与四辅之一的李清漫步闲谈。庭皆知李清是这位年轻帝的恩师,他得以登上帝位,很大程度上是有李清推波助澜。如今过了二十八年,君臣佳话是否能延续,庭内外众纷纭。但毫无疑问的是,若李清因大势所趋被逐出庭,整个中域官场都将迎来一场巨大变动。
公孙行拜过鳞,再看结识了多年的老友,发现他已经憔悴了许多。论年龄,李清确实是这里最年长的一位,但四百多的年岁在仙的寿命中只算步入中年,远不到迟暮之年。
“出访东域时遭的灾,我不如殿下这般身强力壮,精气神就成这样了。” 李清所的是他曾在东域遭到罡刺杀,事发后不得不返回中域,帝特地下旨问责东曜君,也特许李清居住庭。尽管东曜君上书诉苦,东域还是被划走了大二十余座城池。
就此事而论,声讨李清力求李无痕死罪的官员当中就少不了东域慕容氏的党羽。
帝道:“行,朕刚才是与李辅商讨出兵事宜,你以为如何?”
公孙行一惊,现在出兵难道不会为时尚早?前些个月还力压主战仙官的帝陛下怎就开始考虑出兵了?面对帝陛下充满期待的眼神,曾经率领亲兵深入北境腹地大破妖军的公孙行不敢一个不字,只道陛下欲讨伐妖族,臣必定身先士卒。
帝又道:“朕欲检阅三军,行可否与朕一同前往点将台,观我兵之雄风?”
因为返家和会面,公孙行属实不知三日后中域将有一场浩大演武,敲定下来的规格不亚于御驾亲征。这位年轻帝不但想收回另外四域,而且志在下。
公孙行答曰:“陛下盛情邀请,微臣岂有不去之理?但微臣有一请求,陛下可否让臣上一?”
帝一笑,对李清:“朕猜行是为了你的义子而来,李辅能得此好友,实是三生有幸。”
李清躬身以表不敢当,帝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望着恩师远去的身影,帝又问:“行,你觉得朕会不会做那鸟尽弓藏之事?”
公孙行默然,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不管李清再怎么助他登上帝位,相对于上官家而言,李清始终是一个连外人都算不上的工具。那点香火情有就有,没就没,不光看帝意下如何,还得看那些宗室。要是触怒了他们,李清就不可能在中域安生。
公孙行打破沉默道:“陛下向来宽仁为政,除非臣子失德犯法,陛下才会严厉惩处。”
帝道:“对。臣子有臣子的难言之隐,帝王有帝王的无奈之处。不到无可奈何之际,朕是不会痛下杀手的。朕登基二十八年,你看有哪位仙官被朕诛杀的?他们都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哼,上下都未一统,飞鸟狡兔多得很呐。”
踌躇满志的帝似乎不在意自己是和君世子讲话,接着:“将来兵征伐下,朕就命你为灭妖主帅,等兵打下了北境,再将当年妖祖布下的护国大阵捣毁,我们的眼就可掌握地界的一举一动。到那时朕会把地界分为三十州,你依然可以继续统领北域,还可以在地界任选九州作为藩土,如何?”
“能做陛下鞘中利刃,是臣之幸事。但如果身处牢之中的李无痕面临生命危险,臣心有愧疚啊。”
帝好奇道:“哦?为何心有愧疚?如实讲来。”
公孙行见终于能为李无痕伸冤,于是仗着自己的多重权贵身份,在事实的基础上又将峻事件添油加醋了一通。总体的意思是,没有李无痕的拼死抵抗就没有公孙行的凯旋,希望能够功过相抵,放李无痕一回。
帝若有所思,道:“朕已经命令三司下凡彻查此案,君无戏言,岂能朝令夕改?这样吧,朕赐给李无痕一道免死金牌,会审也可以取消,但活罪照判不误。”
话音未落,公孙行手中就多出一张纯金令牌,正面镌刻“凡持此者,除谋逆、弑君、叛族之大罪,其余死罪皆可免”。背面有麒麟踏祥云,雷纹示威,铭刻字“恃功妄法,必殛之;君恩如水,可载可覆”。
这已是最大的宽容了,公孙行不敢得寸进尺,谢恩告退。
公孙行离开琅玕园,就见李清面无表情的在御道上等着他出来。公孙行满腹冷言冷语,到嘴边就只剩一句:“你要是不想管了,就把他给我。”
李清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似是默许了这一点。
公孙行冷笑道:“好一个李清,把女儿送进宫里,把义子丢到战场。好歹养了十几年,你难道连半点感情都没有?权力把你变成什么样了?” 公孙行不等回复,把老友丢在原地。李清见此还是了一句:“殿下,我问心无愧。”
他停下脚步,却不曾回头,只:“你都称我殿下了,还谈什么问心无愧。”
……
身在绿玉中的李无痕什么都做不了,不能运气,不能修炼,每时每刻都在经受空虚感带来的无尽折磨。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牢内待了几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会彻底疯掉。
“芈旅,你给我句话吧。”李无痕终于忍不住了,即便那家伙是条“寄生虫”。
芈旅现身得意道:“我就吧,不管是谁,只要被关进了牢,谁都遭不住。”
李无痕瞟了一眼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暗暗发誓要是能出狱,一定要把他变成一个欠打的丑八怪。李无痕没好气道:“看我被关你很开心?”
“不不不,你误会了。牢是我当年牵头设计的,你就当作爹见了儿子吧。”
无心戳了李无痕痛处的芈旅还在追忆那段光辉岁月,浑然不知李无痕心如刀绞。
“芈旅,死是怎样的感觉?”
芈旅不假思索道:“很疼,很不甘。一般来,死后会忘记一切,失去所有修为,成为幽冥的行尸走肉,除非死时有相当深重的执念,怨念。这种灵魂在幽冥过得相当痛苦,就比如像你现在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一万年。”
李无痕神情一滞,收起那份微不足道的伤感之心,怀揣着一颗学徒之心又问:“一万年前,你们是怎么对待地界的?”
芈旅哑然失笑,就像是在笑一个终于识货的乡野匹夫。关于那段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黄金时代,他可有太多话要了。但一时想来,仍不知要从哪处起。
“地界呀,你有没有想象过地界处处是学宫?战争还未爆发时,北有白泽开宗传授万法,南有尊下凡坐而论道。高僧法,顽石点头。妖有灵智,可成圣贤。人人皆可修炼,江湖气象万千。”
李无痕轻轻摇头,“不曾想过,我只知那时候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芈旅不屑一笑,“那都是后话了。我为何执念如此深重?难道仅是因为没能看到紫金长生莲绽放的那一刻吗?跟你在人间走了一遭,又在界上看了寥寥几眼,我发现我是不甘在那个时代早早退场。”
李无痕刻薄道:“得好听,你不也死在一场战争中?”
芈旅捏了捏他的脸,骂道:“臭子,追忆一下黄金岁月不行啊?” 但他也承认道:“的确,在我死前战争就开始愈演愈烈,甚至还被妖军打上庭。在我死后,眼睁睁看着进入幽冥的灵魂一比一多,就知道阳间开始生灵涂炭了。”
李无痕因芈旅的风轻云淡而颤声:“为了证道永生,不惜窃取地界气运,你眼睁睁看着亡魂越来越多,有没有想过这场生灵涂炭因你而起?”
芈旅一脸难以置信,指着自己道:“因我而起?那你就把庭想得太简单了。没有他们的帮助,你觉得单凭我就能完成这件大事?要因何而起,双方都有责任。李无痕,你知不知道白泽与尊最初争论的是什么?”
李无痕摇头,芈旅兴致高涨。
“很简单,白泽认为众生平等,尊认为众生始终有高低之分。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争论,界地界谁都没争出结果。不过依我看,还是尊赢了。你看白泽之后一统北境,不还得号令三军,不照样得称王称霸?真到了那种上下皆大同的境地,他该怎么交权?要是分权而治,怎样维持大同?”
李无痕疑惑:“那为何尊没争出结果,他当时就没想过这点?”
芈旅笑道:“因为他老人家也想过白泽的那种境地,还想出了一个十分可行的办法。那就是凌驾于众生之上,永生不死。除他之外,众生平等。”
李无痕听到这个毛骨悚然的想法后一言不发,陷入深思。现在的界为何会把摆布人间视作理所应当,为何会对妖族杀而不灭,似乎有迹可循了。自恃法力无边,无王朝更迭之忧,外敌侵扰之患,持悲悯人之态,雷霆雨露俱是恩。这般肆意的日子,换谁都会眼红。
李无痕越想越难受,越为那些芸芸众生感到不平。芈旅拍背劝言:“别想太深,当年谁都没能争论出结果,就这么执意想下去,你会疯的。”
李无痕摇头苦笑,的确,就自己现在这个年纪,想太多总不是一件好事。就算敢朝那些权贵怒吼又能怎样,一时嘴快只会害了自己,更何况他还得等着一位滔权贵来保住性命。
难道这片地,只有强者才能发声吗?
“你跟了我快有大半年了吧,你觉得我是什么?”
“十足的傻子,但是情有可原。”
一问一答,李无痕内心毫无波澜,“那你,如果我能从这里出去,我这个傻子该怎么办?”
芈旅断言:“攀权附势,那位世子殿下肯在这时候救你,就明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低不到哪去,正所谓患难见真情啊。以后对他忠心耿耿,荣华富贵任取一字。”
李无痕诚恳而问:“如果我想在贵前面加一个权字,行吗?”
芈旅先是一愣,随后便大笑不止,一模一样的容颜,颇像是自己对自己的嘲笑。“凭你现在这副蠢样,有条命就不错了,还想成为权贵?怕不是刚入庭就被吃干抹净。我你能任取一字,可‘贵’字也得排在最后呀。”
“对,对,对,可我就是想怎么了?!” 李无痕忽然一把抓住芈旅怒不可遏道:“你跟了我大半年,你也看见了人和饶待遇比人和狗的待遇还大!然后界满口道德仁义,结果做的事比妖还阴毒!我是很蠢,在人间被他们当狗使唤,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难道就不能和谈吗?我们难道就不能杀光所有妖怪吗?界分明掌握了最大的力量,却做这般卑劣行径!不以为耻反倒为荣,我深感耻辱!羞愧!可我能做什么呢?”
李无痕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脸上的愤怒渐渐转变成了失神落寞,“我什么都做不到,去霖界在哪都被人骗,谁都能和我过几眨自以为做了好事,却落得这种下场,到现在,也只能对你这一个亡魂发火。”
“我他妈到底能做什么?我他妈到底有什么?我到底为了什么?”
看见李无痕跌坐在地浑身颤抖,芈旅伸出手,放在了他的头上,柔声道:“你有骨气。”
李无痕猛然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紫瞳紧紧凝视着出声安慰的他。芈旅蹲下身,又:“不是谁都敢去安西抵御妖族的。另外两个问题,你得自己寻找答案。”
不知为何,只不过头上放了一只谈不上温暖的手,刚才还在不断逼问自己的李无痕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但芈旅知道,李无痕已经快有一个月没合过眼了,仅用一个的安神法,就能让他昏昏欲睡。
“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入睡的。”
李无痕虽被封住气穴,但并不意味着芈旅也同样什么都做不了,他借着李无痕的些许阳气又施了一个法术。
忆往昔,人人风流写意,有圣僧济世安民,有尊下凡论道,有妖祖逆而校大风起兮时,英雄豪杰尽显霸王风采。群雄逐鹿时,好一个荡气回肠。
睡吧,睡吧,且随我大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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