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尘的人撤了。
内堂，烛火一晃。
两个孩子的呼吸声，又轻又长，一下下，落在她心口。
云知夏端着那碗安神汤，掌心还留着汤碗的余温。
指尖无意识地蹭过碗壁，摸到一片黏在碗底的薄荷叶。
暖最爱这股清凉的香。
那点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勾起了柳府那晚的画面。
顾晏尘递药时，指尖不心蹭过，也是这般凉。
一股热气猛地从脖子根烧到耳后。
心尖上，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又麻又痒。
她猛地将那片薄荷叶撕下，按在发烫的脸上，想用这点凉意压住那擂鼓似的心跳。
瞎想什么。
人家不过是顺手罢了。
她抿了抿唇，仰头，把一碗安神汤灌了下去。
药汤滑过喉咙，暖意滚进腹中，却没能压下心底那团烧起来的火。
她摊开字条。
废弃造纸坊，钱坤。
她对着灯火，就这么坐了一夜。
边泛起鱼肚白，云知夏才抬起头。
那双熬了一夜的眼里，红丝遍布，唯独瞳仁深处，像是结了冰的寒潭。
一根手指摁在桌上的字条上，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
纸上，是“钱坤”两个墨字。
桌角，叩的一声轻响。
趴在桌边打盹的云墨被惊醒。
他揉着眼，抓起一根树枝蘸了墨，在一张快翻烂的京城地图上，歪歪扭扭地圈出了废弃造纸坊的位置。
院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下一秒，三道人影争着挤了进来，个个手里都提着食海
萧珏一身黑衣，脸上还带着刚跟人动过手的煞气，几步冲到桌前，砰地一声把食盒砸在桌上。
动静太大，吓得云墨手一哆嗦，树枝差点甩出去。
食盒里是王府厨房刚出笼的笼包，热气腾腾。
萧珏看也没看云知夏，直接把一笼包子推到云墨面前，口气又冷又硬。
“吃！”
“吃饱了好算计人。”
顾晏尘跟在后头，仍穿着那身青色官服，步子不紧不慢。
他没话，只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温着的百合莲子粥，轻轻放在云暖手边。
“趁热。”
最后一个挤进门的是慕容熙，手里的折扇摇得呼呼作响。
他的食盒最花哨，盖子一掀，满屋的墨香瞬间被江南早点的甜糯气味给冲散了。
他摇着扇子，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嚷嚷道：
“墨暖，快，尝尝叔叔这个！我打包票，比王府那干巴巴的包子和京兆府那碗白粥强一百倍！”
云知夏对这三个男人一大早的明争暗斗，眼皮都懒得抬。
她的指尖，在“钱坤”二字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裴砚之最看重的学生，工部侍郎钱坤……不好对付。
云墨左手包子，右手粥碗。
他啃了口包子，又咕嘟灌了口粥，这才腾出油乎乎的手，指了指慕容熙那盘水晶虾饺。
他咽下嘴里的东西，板着脸，神情老成。
“娘亲。”
“钱侍郎有软肋。”
“他儿子，钱多多，从体弱，快病死了。”
他放下粥碗，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得歪七扭八，字迹却格外清晰的纸。
“所以，咱们的法子也简单。”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要救命药，咱们要地契，一换一。”
计策一定，两个孩子分头出了门。
当下午，京城最大的药材行，济世堂。
工部侍郎钱坤正扒着柜台，一张脸皱成了苦瓜，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
为了他儿子的救命药材雪顶寒蟾，他腰弯得就差给掌柜的跪下了。
掌柜捻着山羊胡，一个劲地摇头。
“钱大人，真不是我不帮您。这药，别咱们这儿，整个京城都断货大半年了。”
掌柜话音刚落，钱坤身子一软，扶着柜台的手抖得撑不住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童音在身后响起。
“这位伯伯，您是在找这个吗？”
钱坤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捧着一个玉盒，仰头瞅着他。
玉盒入手，一股寒气直刺骨髓，隔着盒子都能看见里面覆着的一层薄霜。
钱坤扑了过去，嗓子干得冒烟。
“姑娘！这药……你卖吗？多少钱都行！我买！”
云墨从妹妹身后走了出来。
他怀里抱着个算盘，上上下下打量了钱坤一眼，摇了摇头。
“伯伯，这药，不卖。”
一句话，让钱坤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可云墨的下一句，又让他猛地抬起了头。
“但是，我们可以跟您做个交易。”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递了过去。
“这是我娘亲，给钱多多哥哥专门写的方子。药方，食谱，忌讳，都在上面。我们的要求，也写在上面了。”
他伸出手指，点零纸条最下面那行朱砂字。
“拿你名下那座废弃造纸坊的地契来换。”
地契二字，让钱坤身子一震，血色褪了个干净。
那个造纸坊……那是老师的禁地，是他绝不能碰的东西！
他脑子里人交战，衣角忽然被轻轻扯了扯。
云暖仰着脸，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他心上。
“伯伯，你心里好吵呀。”
“一个声音，不能对不起老师。”
“另一个声音在哭，要救自己的孩子。”
她顿了顿，那双干净的眼睛直直望进他眼里，轻声问：
“伯伯，恩情是别饶，命是自己的。你儿子在等你救命，你的老师……会替你儿子去死吗？”
这话砸下来，钱坤脑中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他还在挣扎，云墨冷淡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伯伯，您最好快点。我萧叔叔了，这京城里所有的雪顶寒蟾，如今都在他手里。您去别家，也是白跑。”
“还有，我顾叔叔已经把这药的来路在京兆府备了案，干净得很，您放心用。”
“哦，对了，我慕容叔叔也让我带句话。您要是不换，他也能从江南给您请神医。不过嘛，那诊金……恐怕就不是一张地契能摆平的了。”
钱坤那只伸出来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地契，掏了好几次才抓稳，递了过来。
地契递出的瞬间，他的指甲在粗糙的纸张边缘，划出了一道刺眼的白痕。
这东西，他贴身藏了太久。
云墨伸出手接过地契，再把那张药方推过去。
“钱伯伯，现在两清了。您救儿子，我娘亲拿回她的东西。”
钱坤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后背整个垮了下去，一步步往外挪，身形都佝偻了，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地契很快送到了云知夏手上。
她展开那张陈旧的纸，指尖在上面粗糙的纹路上抚过。
忽然，她的指尖在一个角落停住。
这纸的厚度……不对。
她用指甲尖轻轻一刮，心翼翼地揭开霖契背面的夹层。
里面，藏着一张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密信，字迹已经模糊。
云暖凑过去，鼻子在纸上用力嗅了嗅，脸一白，往后缩了缩。
“娘亲，这上面的味儿，跟那两块玉佩上的一模一样。”
“都是井里石头那种，又冷又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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