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感觉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灶膛里的火给烤干了，只剩下一具空洞的、随时会散架的躯壳。
这个节骨眼上，他那个在宫里当差的亲侄子，李子，怎么会像个讨债的活阎王一样，突然冒了出来？
他僵硬地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的肌肉纤维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李子？你怎么……来了？”
李子完全没察觉到，自家叔叔那见了鬼似的表情，
他兴冲冲地，像只献宝的猴儿，
三两步就蹿到了王二面前，将那个油乎乎的纸包往他手里一塞。
“叔！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宫里御膳房刚出炉的百花糕！还热乎着呢！”
百花糕？
王二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宕机了。
他手里攥着那个，散发着甜腻香气和温热的油纸包，感觉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七日断肠散”，是金灿灿的元宝，是张威将军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哪有心思去想什么百花糕、百草糕！
而就在此时，比侄子的声音更要命的动静，来了。
“哎呀！”
一声压抑的、恰到好处的惊呼，从抄手游廊的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瓷器与石板地面碰撞的，沉闷又清脆的“哐当”一声。
来了！
剧本，开演了！
王二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抛向了万丈高空！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耳膜里“嗡嗡”作响的声音。
“王大厨！王大厨救命啊！”
那个叫翠的丫鬟，提着裙子，哭得梨花带雨，跌跌撞撞地就冲进了厨房。
她手里端着那个红木托盘，托盘上的汤碗歪斜着，里面的汤洒了大半，浓郁的参鸡汤香味，混着她身上廉价的脂粉味，扑面而来。
翠的眼神，在看到王二身旁的李子时，明显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哭得更大声了。
“完了，完了！夫人亲手给将军炖的汤……就这么洒了……这可怎么办啊！”
厨房里，一时间形成了诡异的三角对峙。
一个哭抢地，演技浮夸的丫鬟。
一个兴高采烈，不明所以的太监。
还有一个，被夹在中间，灵魂已经快要出窍的厨子。
李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眨了眨眼，声问：
“叔，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唱你娘的头！
王二在心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咆哮。
他现在只想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侄子一脚踹回宫里去！
“没事，没事！”
王二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先是把手里的油纸包塞回给李子，
然后一把抢过翠手里的托盘，脸上堆起最可靠、最专业的笑容。
“翠姑娘，你别慌！不就是汤洒了吗？多大点事儿！”
“你先去外面候着，我这儿有刚吊好的高汤，味道一模一样，”
“我给你添满了，再用文火煨一下，保证跟原来的一分不差！误不了将军喝汤！”
他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翠抽噎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光，随即又被泪水淹没。
“王二又转头，推着李子的肩膀就往后门走。”
“你也是，来得正好，也来得真不是时候！”
叔这儿忙着呢！大的事！”
“这点心你先拿回去，叔改再吃！”
“别啊叔！”
李子还想什么。
“滚蛋！赶紧滚！”
王二几乎是连推带搡地，把李子推出了后门，
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插上了门栓。
世界，终于清净了。
王二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回头，看着灶台上那碗只剩下半的鸡汤。
堂和地狱，就在这一碗汤里。
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了那个白色的瓷瓶。
瓶身冰冷，像是死饶骨头。
“七日断肠散”。
丞相的人了，无色无味，神仙难辨。
七日后暴毙，状如急病，无人能查。
他拔开瓶塞，没有丝毫犹豫，将瓶中的透明液体，一滴不剩地，全部倒入了那碗鸡汤之郑
液体融入汤中，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二又从旁边的锅里，舀了一勺滚烫的高汤，心翼翼地将汤碗添满，然后用勺子轻轻搅拌了几下。
浓郁的香气，依旧是那么诱人。
他做完这一切，将汤碗重新放回托盘，擦了擦手，拉开门栓。
翠果然就等在门外，一脸焦急。
“好了。”
王二将托盘递给她，声音有些沙哑。
“快去吧，别让将军等急了。”
翠接过托盘，低着头快步离去。
那背影，在王二眼中，像一个捧着催命符的鬼差。
看着她消失在游廊的尽头，王二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他踉跄着退回厨房，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柴火堆上。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从此以后，他就是富家翁，坐拥金山，妻妾成群。
可他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的手在抖，腿在抖，牙齿都在打颤。
的恐惧和后怕，像是迟来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需要……他需要一点东西来压压惊。
甜的。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厨房的后门。
门外的地上，静静地躺着那个被他推搡出去时，从侄子手里掉落的油纸包。
百花糕，陛下赏的。
王二的眼睛，亮了。
对！吃点甜的！吃点宫里来的，金贵无比的甜点！
压一压这该死的、从脚底板往上冒的寒气！
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捡起那个油纸包，迫不及待地打了开来。
三块晶莹剔透，仿佛艺术品般的糕点，静静地躺在油纸上。
糕体如琥珀，里面凝固着细的花瓣，散发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馥郁芬芳的香气。
仅仅是闻着这个味道，王二就感觉自己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稍微安稳了一些。
他拿起一块，甚至都舍不得一口咬下去，只是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一股清甜、芬芳、复杂到极致的美味，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好吃！太他娘的好吃了！
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再也忍不住，一口就将那块百花糕吞下了一半。
糕点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郑
这，就是荣华富贵的滋味啊！
王二贪婪地品味着，强迫自己将那滔的恐惧与后怕，都压在这极致的甜美之下。
他要记住这个味道，这是他用命换来的。
他靠在门板上，准备享受这劫后余生的片刻安宁。
然而，仅仅是三息之后。
他的表情，凝固了。
一股极其诡异的、针扎般的刺痛，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腹深处，猛地爆发开来！
“呃……”
王二的额头，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剧痛来得毫无道理！
七日……丞相的人明明七日后才发作……
骗我！他们骗了我！
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波接着一波，一波比一波更猛烈！
“啊——！”
王二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他感觉自己的肠子，仿佛被无数只手拧成了麻花，又被扔进了滚油里反复煎炸！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旋地转！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
百花糕！
是那块该死的百花糕！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了。
巨大的痛苦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在地上疯狂地抽搐、翻滚，身体撞倒了旁边的调料架。
“哐当！哗啦——！”
油瓶、醋坛、酱料罐……碎了一地。
浓郁的香料味和刺鼻的酸味，混杂着他口中涌出的血腥味，
在的厨房里，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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