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寒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疼。苏明月站在铁壁城高耸的城门下，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象征着“安国公主”身份的玉佩，以及那根泛着幽蓝寒光的纤细银针。她的身后，是玄婆婆和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萧景珩。
守城的兵士显然没料到这去而复返的三人，尤其是看到苏明月手中那枚即便裂纹遍布、却依旧能看出材质不凡、雕工精美的玉佩时，态度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此乃陛下亲赐信物，我乃安国公主苏明月。”苏明月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穿透了覆面的麻布，“即刻通报你们城主，我要入城，督察防疫事宜。”
兵士头领犹豫了一下，眼前这女子虽然狼狈，但气度不凡，尤其那玉佩不似凡品。他不敢怠慢，示意手下看住他们，自己快步转身奔向城楼。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苏明月能感觉到背后萧景珩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心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每一分每一秒的耽搁，对他而言都是致命的危险。
终于，城门内侧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低级官服、同样以药布覆面的官员在兵士的簇拥下快步走出，他先是谨慎地查验了苏明月的玉佩，确认无误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忧虑，躬身行礼：“下官铁壁城录事参军王明，参见安国公主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只是……如今城中情况特殊，殿下万金之躯，实在不宜入内涉险啊！”
“正因情况特殊，本宫才必须入内。”苏明月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陛下命我巡视北疆，遇此大疫，岂能袖手旁观？速带本宫去见城主，并即刻安排一处相对洁净、僻静的住所，我兄长需立刻救治！”
王录事见她态度坚决，又瞥见她身后那面如金纸、昏迷不醒的“兄长”，心知无法阻拦，只得咬牙侧身：“殿下请随下官来，城主大人正在府衙主持大局。”
踏入铁壁城的那一刻，苏明月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桨人间炼狱”。
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门户紧闭，昔日繁华的商铺酒肆门板上落着厚厚的灰尘。只有一队队用厚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兵士和差役，抬着担架，匆忙穿梭于街巷之间，担架上或是蜷缩呻吟的病人，或是已然僵直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和药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偶尔从紧闭的门窗后传来压抑的哭泣和哀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饶神经。
城主府衙内，气氛同样凝重。铁壁城主赵擎是个年约四旬、面容刚毅的武将，此刻却眼窝深陷，满脸疲惫与胡茬。他显然已经得知了“安国公主”驾临的消息，匆匆迎出，礼节周到，但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云。
“殿下，您这是……唉！”赵擎看着苏明月和她身后被安置在临时搬来的软榻上的萧景珩，重重叹了口气，“城中疫情汹汹，下官已束手无策，您此时前来，若有不测，下官万死难赎其罪啊！”
“赵城主，客套话免了。”苏明月直接切入主题，“将目前疫情最详尽的状况，病患人数、症状发展、死亡情况、你们采取的措施，全部告知本宫。”
赵擎不敢隐瞒，一一道来。情况比苏明月预想的还要糟糕。疫情爆发不过七八日，死亡人数已逾百，感染人数无法统计，因为许多人家闭门不出，生死未知。症状正如那兵士所言，高热、咳血、皮肤出现黑斑，从发病到死亡，快则两三日，慢则五六日，药石罔效。目前采取的措施主要是将已发现的病患集中到城西几处废弃的营房隔离，焚烧尸体，全城撒石灰，禁止聚集。
苏明月听完，心中已然有数。这极似肺鼠疫或者某种经由呼吸道、接触高度传染的恶性病毒。
“赵城主，你目前的措施，方向是对的，但远远不够！”苏明月目光锐利，“立刻传本宫命令：第一，划分区域！将城西设为绝对隔离区，只进不出；城中划为半隔离区，严格控制人员流动；城东设为相对清洁区，未发病者尽量迁入，严格筛查。第二，所有接触病患或尸体的人员，包括兵士、医官，必须佩戴……嗯，用多层棉布浸透药水制作的加厚面罩，遮住口鼻，勤加更换。第三，设立消毒点，所有出入隔离区的人员、物品，必须经过石灰水或烈酒喷洒消毒。第四，尸体必须即刻深埋或彻底焚烧，不得再用草席一卷了事！第五，集中所有医官和药材，统一调配……”
她一条条清晰地下达指令，将现代防疫的核心概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表述出来。这些措施在赵擎和王录事听来，有些闻所未闻，有些过于严苛，甚至……有些违背“人伦”（如严格隔离，近乎抛弃已发病者）。
“殿下，这……将病患集中隔离，任其自生自灭，是否太过……”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医官忍不住出声，面带不忍。
“放任他们留在家里，只会传染给更多的家人邻里，导致疫情彻底失控！”苏明月语气冰冷而坚决，“这不是仁慈，是愚蠢！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所有责任，由本宫一力承担！”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面带疑虑和抵触的众人，最后落在软榻上昏迷的萧景珩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若因犹疑放纵，导致此城化为鬼蜮，那才是真正的罪孽！”
就在这时，软榻上的萧景珩，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和苏明月那带着决绝意味的话语所触动，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竟极其困难地、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他的眼神涣散，没有焦距，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努力了许久，才终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精准地落在了站在众人之前、身形单薄却脊背挺直的苏明月身上。
他似乎想开口，嘴唇翕动了半晌，却只发出几个破碎而嘶哑的音节，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
苏明月心有所感，猛地回头，正对上他那双努力睁开的、盛满了无尽痛苦与担忧的眸子。
四目相对。
萧景珩看着她，看着她额角尚未干涸的血迹（昨日被石块所伤），看着她眼中布满的血丝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他那灰败的脸上，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终究无力。
他用尽残存的、最后的一丝清醒和气力，朝着她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苏明月凭借口型，清晰地读出了那几个字——
“去做……你认为对的事……”
话音未落，他眼中那点微光便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眼皮沉重地合上，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沉沦。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苏明月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团深色。她迅速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泪痕，再转过身时，脸上已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然。
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出鞘的寒刃，扫过赵擎、王录事、老医官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
“都听清楚了吗？”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在寂静的府衙内回荡，“即刻起，铁壁城防疫一切事宜，由本宫全权统领！抗命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赵擎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公主，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仿佛经历过生死淬炼的坚韧，再想到靖王殿下那无声的支持，心中猛地一凛，再无半分犹豫，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末将赵擎，谨遵殿下号令！”
王录事与其他官员、医官见状，也纷纷躬身领命。
苏明月不再多言，立刻开始分派任务，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地从她口中发出，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划分区域，调配物资，组织人手……混乱绝望的铁壁城，似乎因为这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的到来，注入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秩序之光。
玄婆婆默默地将萧景珩安置到府衙后院一间刚刚紧急清理出来的、相对洁净的厢房。她看着苏明月在人群中忙碌指挥的瘦削背影，又看了看床上气息奄奄的萧景珩，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夜色再次降临，铁壁城在短暂的骚动后，陷入了一种被强制压下的、诡异的寂静。新的防疫措施在苏明月的铁腕下开始艰难推校
后院厢房内，烛火摇曳。苏明月刚刚处理完初步的事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萧景珩床边。她握着他冰凉的手，将脸颊轻轻贴上去，汲取着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消失的温度。
“我会做到的，景珩。”她喃喃低语，像是在对他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玄婆婆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有些凝重，压低了声音对苏明月道：
“丫头，老身方才借着巡查之名，去了一趟最先爆发疫情的那条街巷……在几处水井附近，都发现了这个。”
她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几枚与苏明月之前在城外捡到的一模一样的、泛着幽蓝寒光的——纤细银针！针尖上，都带着那若有若无的暗红痕迹！
苏明月的瞳孔骤然收缩。
果然是人祸！而且，投毒的范围，远比她想象的更广！这幕后之人，是要将整座铁壁城，都变成埋葬他们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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