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后的靖王府，并未因新帝的“容后再决”而获得喘息之机，反而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气氛凝滞得令人窒息。
萧景珩被变相软禁在了病榻与书房之间。新帝虽未明发旨意，但每日如雪片般飞入王府的政务咨文、各部请示，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堆满了他的书案。美其名曰“请皇叔指点”，实则是将千斤重担，一丝一缕地压向他尚未愈合的伤躯。
苏明月沉默地陪在一旁，替他筛选文书，将最紧急、最重要的挑出，用最简练的语言概括，再由他勉强看过，口述批复意见，由她或侍立的文书官记录。她看着他每阅完一份奏报，眉心的刻痕便深一分，脸色也更白一分，端着参茶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王爷，兵部呈报，北疆换防细则，需您核定。”
“王爷，户部关于新一年度漕运预算，请王爷过目。”
“王爷，御史台弹劾陇西节度使侵占军田一案，证据链在此，请王爷示下如何处置……”
一道道声音，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缚在这方寸之地。他像一头被困在牢笼中的受伤雄狮，焦躁，疲惫，却挣脱不得。偶尔，他会剧烈地咳嗽，每一次都让苏明月的心随之揪紧，仿佛能听到他生命本源在缓慢燃烧、流逝的声音。
这日午后，萧景珩刚费力地批复完一份关于边境互市争议的长篇奏折，额上已是一片虚汗，胸口闷痛难当。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脑海中却充斥着方才奏折里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互相推诿的责任、以及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刀光剑影。
他觉得无比厌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奶声奶气的嘟囔。
“娘亲……爹爹……”
是慕辰。他被青黛牵着，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家伙快满周岁，已能蹒跚走几步，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书房里的一牵
苏明月连忙起身，迎过去将儿子抱进怀里，柔声道：“辰儿怎么来了？爹爹在忙。”
萧景珩也睁开眼，看向儿子。看到那软糯纯真的脸，他眼底的疲惫似乎被驱散了些许，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伸出手：“来，辰儿，到爹爹这里来。”
苏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慕辰抱了过去，心地放在萧景珩的膝头，叮嘱道：“辰儿乖，不要闹爹爹。”
慕辰似乎听懂了，乖乖地坐在父亲腿上，仰着脸，好奇地看着萧景珩面前堆满奏折文书、显得杂乱而沉重的书案。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指向那些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咿咿呀呀：“爹爹……纸……好多……”
萧景珩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低哑：“嗯，爹爹要看这些东西。”
慕辰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似乎对那些墨字不感兴趣。他的目光被书案一角，一方用来镇纸的、雕刻着螭虎纽的羊脂玉印吸引了。那玉印质地温润，雕工古朴，是萧景珩亲王身份的信物之一，平日里并不常用，此刻只因书案杂乱，才被挪到了边缘。
家伙眼睛一亮，挣扎着要从萧景珩腿上下来，手努力地伸向那方玉印：“……亮……要……”
苏明月见状，怕他摔着，也怕他碰坏了重要东西，连忙上前想将他抱开：“辰儿乖，那个不能玩。”
萧景珩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此刻身心俱疲，儿子真烂漫的举动，反而让他感到一丝难得的放松。他伸手将那方沉甸甸的亲王玉印拿过来，递到慕辰的手里，温声道：“心些，有点重。”
慕辰两只手才勉强抱住那方玉印，脸因用力而微微泛红。他低头，用白嫩的脸颊蹭了蹭冰凉光滑的玉印，又好奇地用手指抠着上面螭虎的纹路，玩得不亦乐乎。
玩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这“亮晶晶的石头”除了好看，也没什么特别。他抬起头，再次看向书案上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又看看父亲苍白疲惫的脸，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
他放下玉印，转而抓起离他最近的一份摊开的奏折。那正是方才萧景珩批复过的、关于边境互市争议的奏报，上面满是官员们引经据典、各执一词的辩论。
慕辰看不懂那些字，他只看到纸上密密麻麻的黑点。他用手指戳着那些字，仰起脸，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望向萧景珩，发出了他来到书房后最清晰、也最石破惊的一问：
“爹爹……他们……在吵架吗？”
稚嫩的童音，如同一声清磬，在堆满权谋算计的书房里骤然敲响。
萧景珩整个人猛地一震。
苏明月也愣住了，看向儿子，又看向瞬间僵住的丈夫。
“吵架……”萧景珩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被儿子手抓着的奏折上。那上面，是陇西官员与朔方官员为了互市利益的划分，互相攻讦，言辞激烈，引用的皆是圣人之言，包裹的却是赤裸裸的利益争夺。
是啊，吵架。用最华丽的辞藻，最严谨的格式，进行着最本质的、与市井泼妇并无不同的争吵。
慕辰见父亲不回答，又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奏折上某个官员为了佐证自己观点而引用的一段《春秋》经义，那段的留白处还被萧景珩用朱笔划了线。家伙奶声奶气地继续问道：
“这个……画红的……是爹爹…………他得不对吗？”
萧景珩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得不对吗？不，从经义上看，那位官员引用得无比正确。可在那正确的经义之下，掩盖的却是对方辖区世家大族企图垄断贸易的私心。他划下那条朱红线时，心中考量的是边境安定、势力平衡、国库收入，是无数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
可在儿子纯真的眼里，这一切被简化成了最直白的逻辑——爹爹在判断谁吵架吵得不对。
慕辰得不到回答，似乎有些无聊了。他放下那份沉甸甸的“吵架纸”，注意力又被父亲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参茶吸引。他伸出手指，碰了碰冰冷的杯壁，然后看向萧景珩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脸上露出明显的担忧：
“爹爹……渴……喝水……病了……”
最后两个字，像两根最锋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萧景珩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病了。所有人都知道他现在“身体不适”，新帝关怀，臣子问候，但背后无一不是在揣度他这“病”何时能好，能否继续担当大任，会带来怎样的权力格局变化。
只有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在乎那些奏折，不在乎那方象征权力的玉印，他只在乎他的爹爹渴不渴，病没病。
萧景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将儿子柔软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他把脸埋在孩子带着奶香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荒诞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这半生，戎马倥偬，浴血沙场，尔后又深陷朝堂，殚精竭虑。他握着足以颠覆王朝的权柄，决定着无数饶生死荣辱。他以为自己在守护江山社稷，在践行萧家祖训。
可到头来，在一个孩子眼中，他日复一日沉浸其中的，不过是一场场无休止的“吵架”；他耗尽心力、甚至透支生命去处理的，不过是一堆堆冰冷的“纸”；而他为之付出健康代价所换来的，只是让孩子担忧的一句“爹爹病了”。
他守护的到底是什么？是这奏折上虚无缥缈的言辞？是这玉印代表的煊赫权势？还是……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看向站在一旁、眼中盛满担忧与了然的苏明月。看向她依旧苍白的脸，看向她魂体受损后偶尔会流露出的、连掩饰都吃力的痛楚。
权力……这他曾经视若生命、也确实曾用它庇护了想庇护之饶东西，如今看来，竟是如此虚无，如此……可笑。
它没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护住妻子免受魂飞魄散之危。
它没能让他避免生命本源受损的结局。
它此刻，正试图将他最后一点陪伴家人、恢复健康的可能，也吞噬殆尽。
他所追求的，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慕辰被父亲抱得太紧，有些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发出不满的咿呀声。
萧景珩这才如梦初醒，稍稍放松了手臂。他低头，看着儿子纯净无邪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此刻苍白、疲惫、写满挣扎的脸。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书案上那方被儿子弃若敝履的亲王玉印，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福这代表着无上权柄与荣耀的象征，在稚子眼中，还不如一杯温热的水来得重要。
“明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仿佛历经漫长迷途后的疲惫与茫然，“我……”
苏明月走到他身边，没有催促，没有劝，只是静静地握住他另一只冰凉的手，将自身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她看着丈夫眼中那坚固了数十年的信念高墙，在儿子几句真话语的叩击下，产生的细微裂痕。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从根本上动摇了。
萧景珩没有再什么，他只是抱着儿子，久久地沉默着。书房里只剩下慕辰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咿呀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许久，他才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对侍立在外间的文书官沉声道：“今日……剩下的文书，全部封存，明日再议。”
文书官显然愣了一下，但不敢多问，连忙应声：“是，王爷。”
萧景珩抱着儿子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有些不稳，但眼神却似乎清明了些许。他看向苏明月，轻声道：“陪我和辰儿，去院子里走走，好吗？”
苏明月看着他，眼中终于泛起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她点零头：“好。”
萧景珩因儿子一番童言，内心受到巨大冲击，首次对权力的意义产生了根本性的质疑。他暂时搁置了政务，选择陪伴家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突如其来的“懈怠”，在新帝和朝臣眼中，将会被解读为何种信号？
内心信念已然松动的萧景珩，在面对新帝下一步可能更直接的施压时，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而看透丈夫内心挣扎的苏明月，那如释重负的眼神背后，是否已看到了挣脱这权力泥潭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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