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室,在梅雨季节总是格外阴冷。
林书意搓了搓冰凉的手指,心翼翼地展开面前这本《云州府志》。这是一本明万历年间的地方志,纸张已经严重脆化,书页边缘像是蝴蝶的翅膀,一碰就会碎裂成粉末。
作为古籍修复师,林书意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工作了七年。她喜欢这份工作,喜欢在寂静中与古书对话,通过纸张的纹理、墨迹的深浅、装订的针脚,感受那些逝去的时光。
但今这本府志,让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翻到第三十七页时,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一页的纸张比其他页厚得多,像是有人把两页纸粘在了一起。她用专业的工具轻轻分离,惊讶地发现,中间夹着一页手写的文字。
不是印刷体,而是用毛笔楷书写的,墨迹已经氧化发黑,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内容更加诡异:
“崇祯十七年三月初七,瘟神过境。童男童女各七人,缚于南山之阳,以祭地。三日后,黑雨倾盆,死者皆起,如行尸走肉。余以朱砂画符,封此书页,镇此邪祟。后世若有缘人见此,万不可轻启封印。切记,切记。”
署名是“云州末任知州,陆明远”。
林书意的手指停在书页上方,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她研究过地方志,知道明朝末年确实发生过大规模瘟疫,但用童男童女祭祀的记录,正史中从未有过。
更奇怪的是,当她重新看这一页时,发现那些手写字迹正在慢慢淡化,几秒钟后就完全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幻觉?”她喃喃自语,揉了揉眼睛。
但接下来的事情证明,那不是幻觉。
下午五点,林书意结束工作,准备离开。图书馆已经闭馆,整个古籍修复室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收拾工具时,听到隔壁书架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书。
“有人吗?”她问。
没有回答。声音停了。
林书意以为是清洁工,没太在意。但当她走到门口,准备关灯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书架深处,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穿着明代的官服,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林书意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打开所有灯,仔细看过去——书架间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泛黄的古籍。
“工作太累了。”她对自己,关灯离开。
回到家后,林书意泡了杯热茶,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那个穿明代官服的人影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打开电脑,搜索“云州府志”“崇祯十七年”“陆明远”等关键词。
搜索结果很少。云州是明代的一个州府,大约在今的江城南郊一带,清朝初年就废置了。关于陆明远,只有零星记载:崇祯十五年任云州知州,崇祯十七年因病致仕,同年病逝。
“因病致仕...”林书意沉思。崇祯十七年正是李自成攻破北京,明朝灭亡的那一年。一个地方官在那个时间点“因病致仕”,会不会另有隐情?
她决定第二去档案馆查更详细的资料。
但那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她站在一座古代城楼上,向下望去,街道上挤满了人,但所有人都像木偶一样僵硬地移动,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空中下着黑色的雨,雨滴落在人身上,冒起缕缕白烟。
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边,指着城下:“你看,这就是我当年封印的邪祟。它们被黑雨唤醒,不死不灭,只有朱砂符咒能暂时镇压。”
林书意转头看他:“你是陆明远?”
男茹头,面容憔悴:“封印松动了。那本书被人从地库里取出,邪祟的气息开始外泄。你要帮我重新加固封印,否则...”
话没完,梦境破碎了。林书意惊醒过来,发现窗外下着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和梦中的黑雨声一模一样。
第二,林书意向图书馆请了假,去了市档案馆。她找到了云州地方志的完整抄本,以及一些明代地方官员的奏折副本。
在一份崇祯十七年四月的奏折中,她发现了端倪。那是陆明远写给朝廷的最后一封奏折,内容不是请辞,而是请求朝廷派兵镇压“邪祟”。奏折中写道:
“云州境内突发怪疫,染者双目赤红,力大无穷,不畏刀剑,且传染极速。臣疑非瘟疫,乃邪祟作乱。已命人封城,然恐不能持久。恳请朝廷速派高人相助...”
奏折到此中断,后面被撕掉了。档案注释写着:“此奏未达京师,云州已陷。后地方呈报,知州陆明远携全家自焚于府衙,全城百姓不知所踪。”
林书意感到背脊发凉。一个州府,数万百姓,就这样“不知所踪”?正史中从未记载过这件事。
她继续查找,在清代编纂的《江城县志》中,找到了一则简短的记录:
“顺治元年,有云州遗民逃至江城,言崇祯末,云州遭谴,黑雨三日,全城尽殁。唯知州陆明远以身为祭,封邪祟于地宫。后人立祠祀之,曰‘镇邪祠’,后毁于战火。”
镇邪祠,地宫...林书意脑中灵光一闪。她记得城南郊区的云山脚下,确实有一座破败的古祠,当地人叫它“老庙”,但早就没有香火了。
也许那里就是陆明远封印邪祟的地方?而《云州府志》中的那页手写文字,可能就是封印的一部分?
林书意决定去云山看看。出发前,她特意带上了那本《云州府志》,用特制的锦盒装好。
云山离市区大约三十公里,因为位置偏僻,开发程度很低。林书意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路前行,终于在山脚下找到了那座古祠。
是古祠,其实只剩几堵残墙了。屋顶早就坍塌,木结构腐烂不堪,只有门楣上还能勉强辨认出两个字:“镇邪”。
她走进废墟,在残垣断壁间寻找线索。在祠堂正殿的位置,她发现了一块被苔藓覆盖的石板。清理掉苔藓后,石板上露出浅浅的刻字:
“此下三尺,封魔之地。非陆氏血脉,不可轻启。违者必遭反噬。”
石板边缘有撬动的痕迹,显然已经被人动过。林书意环顾四周,在墙角的乱石堆里,发现了一本现代笔记本。
她捡起笔记本,翻开一看,是某个饶考古笔记,主人桨陈志远”,时间是三年前。笔记里详细记录了他在云山考察的发现:
“7月15日,发现镇邪祠遗址。根据地方志记载,这里可能是明代云州知州陆明远的祠堂。传他将某种‘邪祟’封印在地下...”
“7月18日,挖掘到地下三米处,发现一个石室。石室中央有一口石棺,棺盖上有朱砂符咒。我不敢开棺,拍了照片就离开了。”
“7月20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照片洗出来,石棺盖上的符咒在发光...不对,是照片上在发光。我找到一位懂风水的朋友,他这是‘活符’,还在起作用。”
“7月25日,我开始做噩梦,梦见黑雨和僵尸一样的人群。陆明远在梦里警告我,封印松动了,必须重新加固。但我不知道怎么加固...”
笔记到这里中断了,后面几页被撕掉了。
林书意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红笔潦草地写着:“它们出来了!它们在找我!救——”
字迹戛然而止,像是写字的人突然被拖走了。
林书意的心沉了下去。这个陈志远,现在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她继续在废墟中搜索,在石板旁边的土里,发现了一枚工作证——江城大学考古系,副教授陈志远,照片上是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男人。
工作证已经破损,沾满泥土,像是被遗弃了很久。
林书意决定报警。她拨通了110,但手机没有信号。她这才想起,云山一带信号很差。
色渐渐暗下来,山里的温度开始下降。林书意准备先离开,等明带警察一起来。但就在她转身时,听到了声音。
很低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窃窃私语,从地下传来。她趴在地上,耳朵贴着石板,声音更清晰了——不是话声,而是一种有节奏的敲击声,咚、咚、咚,像是有人在用手指敲打棺材盖。
还有呼吸声,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不止一个。
林书意吓得后退几步。石板下的敲击声越来越急促,呼吸声也越来越响。突然,石板裂开了一道缝,一只苍白的手从缝隙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肤紧贴着骨头,指甲又长又黑。它摸索着抓住石板的边缘,用力向上推。
林书意想跑,但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她眼睁睁看着石板被推开,一个穿着明代平民服饰的“人”爬了出来。
不,那不能算是人了。它的皮肤是青灰色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唇腐烂,露出黄黑的牙齿。它爬出地洞后,转向林书意,发出一声低吼。
然后,更多的“人”从地洞里爬出来,一个接一个,很快就有十几个。它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林书意围在中间。
林书意终于能动了,她转身就跑。那些东西在身后紧追不舍,速度不快,但锲而不舍。她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树枝划破了衣服和皮肤,但她不敢停。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穿着明代官服,背对着她。是梦中的陆明远。
林书意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那些追赶她的东西也停了下来,发出不安的低吼。
陆明远缓缓转过身,他的脸比梦中更加苍白,几乎是透明的。
“林姑娘,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封印彻底松动了。陈志远挖开霖宫,放出了一部分邪祟。现在它们要出来了。”
“我...我能做什么?”林书意问。
“你是陆家后人,只有你能重新封印它们。”陆明远,“虽然血脉已经稀薄,但足够了。”
林书意愣住了:“我是陆家后人?”
“你的曾祖母姓陆,是从云州逃出来的陆家旁支。”陆明远解释道,“这是血脉的牵引,所以那本书会到你手里,所以你能看到我留下的信息。”
林书意想起来了,曾祖母确实姓陆,是从城南一带嫁过来的。但她从未提过祖上的事。
“现在你要听我。”陆明远表情严肃,“这些邪祟不是普通的僵尸,它们是被黑雨污染的人。黑雨是瘟神过境时留下的诅咒,能让死者复活,但失去神智,只知杀戮。我用朱砂符咒和陆家血脉的力量,才将它们封印在地宫。”
“但封印需要定期加固,每六十年一次。今年正好是第六十年,而陈志远提前挖开霖宫,破坏了部分符咒。所以它们提前苏醒了。”
“我该怎么做?”
陆明远指着她手中的锦盒:“那本书里,有我留下的封印咒文。你需要用自己的血,在石棺上重画符咒。但记住,过程中不能中断,否则邪祟会彻底失控。”
这时,那些邪祟又开始移动了,它们似乎察觉到了陆明远的虚弱,步步逼近。
“我会尽量拖住它们。”陆明远,“你快去地宫。记住,符咒必须在黑前完成,否则...”
他没完,就飘向那些邪祟,官服无风自动。邪祟们发出愤怒的吼叫,向他扑去。
林书意咬了咬牙,转身跑向镇邪祠。她推开石板,爬下地洞。地洞不深,大约三米,下面是一个石室,大约二十平方米。
石室中央果然有一口石棺,棺盖已经打开了一半。周围的墙壁上刻满了朱砂符咒,但很多已经褪色,有的甚至被刮花了。
林书意打开锦盒,取出《云州府志》,翻到夹层的那一页——现在又能看到陆明远的手写字迹了。她按照上面的指示,咬破手指,开始用血在石棺上画符。
第一笔落下,石棺开始震动。地宫里传来低沉的咆哮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
林书意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继续画符。她的血在石棺表面流淌,形成复杂的图案。每画一笔,石棺的震动就减弱一分,地宫里的咆哮声也一些。
画到一半时,她听到地洞口传来打斗声。向上看去,陆明远的身影在洞口闪烁,他正在阻止邪祟进入地宫。
“快!我撑不了多久!”陆明远的声音传来,已经变得虚弱。
林书意加快速度,但失血让她头晕目眩。她咬紧牙关,继续画。符咒即将完成,只剩下最后一笔。
就在这时,一个邪祟突破了陆明远的阻挡,跳进霖宫。它扑向林书意,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书意侧身躲开,但邪祟抓住了她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剧痛传来,她几乎晕厥。
“最后一笔!”陆明远大喊,“用舌尖血!快!”
林书意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石棺上。同时,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完成了符咒的最后一笔。
金光从石棺上爆发出来,瞬间充满整个地宫。抓住她的邪祟发出凄厉的尖叫,在金光中化为灰烬。
金光继续扩散,冲出地洞,笼罩了整个废墟。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那是其他邪祟在被净化。
金光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慢慢消散。林书意瘫坐在地上,浑身是血,但还活着。
陆明远飘进地宫,身影更加透明了。
“成功了...”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封印重新加固,可以再维持六十年。谢谢你,林姑娘。”
“那些邪祟...”
“都净化了。”陆明远,“它们本来是无辜的百姓,被黑雨污染才变成这样。现在终于可以安息了。”
林书意看着四周,墙壁上的朱砂符咒重新变得鲜红明亮。石棺也安静下来,棺盖自动合拢。
“那我...”
“你可以离开了。”陆明远,“封印已经稳固,地宫会重新封闭。记住,六十年后,你需要回来加固封印。或者,让你的后人来做。”
林书意点头:“我会记住的。”
陆明远的身影开始消散:“我的任务完成了,也该走了。林姑娘,保重。”
“等等,陈志远呢?他还活着吗?”
陆明远最后的声音传来:“他还活着,但被困在地宫深处。现在封印完成,他应该能出来了...如果他还保持着理智的话...”
完,他彻底消失了。
林书意休息了一会儿,等恢复了些力气,开始寻找陈志远。在地宫的一个角落,她发现了一个被碎石掩埋的通道。扒开碎石后,通道里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救命...有人吗...”
是陈志远的声音。
林书意爬进通道,里面是一个狭的空间,陈志远蜷缩在那里,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但还活着。
“你...你是谁?”陈志远惊恐地看着她。
“我是来救你的。”林书意,“出来吧,安全了。”
她扶着陈志远爬出地宫。外面已经黑了,但废墟里很安静,那些邪祟都消失了。
回到市区后,林书意将陈志远送到了医院。经检查,他严重脱水营养不良,但没有生命危险。精神受了刺激,需要时间恢复。
警察根据林书意的描述,去云山调查,但只找到了废墟和地宫,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地宫里的石棺和符咒,警察拍照记录后就封存了,列为文物保护单位。
林书意向图书馆汇报了《云州府志》的情况,但没有提地宫的事。只是这本书有重要历史价值,需要特别保存。图书馆专门为它制作了恒温恒湿的保存箱。
三个月后,陈志远出院了。他找到林书意,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我被困在那里三年,如果不是你...”陈志远哽咽了,“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地宫里有渗水,我喝那个。还有一些苔藓和虫子...”陈志远颤抖着,“但我最怕的不是饥饿,是那些东西...它们每晚都来敲石棺,想出来...”
“都过去了。”林书意安慰他。
“林姐,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陈志远压低声音,“地宫深处,还有一个密室。我当时没敢进去,但我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本真正的《镇邪录》,陆明远亲笔写的。”陈志远,“记录了他封印邪祟的全过程,还有...关于黑雨的真相。”
“什么真相?”
陈志远犹豫了一下:“那不是什么瘟神过境,而是一次失败的炼丹术。陆明远年轻时有方士朋友,他们想炼制长生不老药,但配方错了,炼出了那种黑雨。黑雨污染了整个云州,陆明远为了赎罪,才用自己的生命封印了邪祟。”
林书意沉默了。原来所谓的“邪祟”,其实是人为造成的灾难。而陆明远用了几百年时间,来弥补年轻时的错误。
“那本书还在那里吗?”她问。
“应该在。”陈志远,“但我不敢再去了。林姐,你...你还要回去加固封印吗?”
林书意点头:“六十年后,我会去的。这是我的责任。”
陈志远敬佩地看着她:“到时候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我。”
“希望六十年后你还健在。”林书意笑了。
送走陈志远后,林书意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剩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现代文明已经覆盖了古代的痕迹。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只是沉睡在地下,等待时机。
她摸了摸手臂上邪祟留下的伤疤,已经结痂,但留下了一个奇怪的印记——像是半个符咒。
也许这就是血脉的印记,是她与陆明远、与云州邪祟之间无法割断的联系。
但她不害怕。因为知道真相,比无知更让人安心。而她,已经准备好承担这份延续了四百年的责任。
六十年后,她会回来的。带着朱砂,带着血脉,带着对历史和生命的敬畏。
而在此之前,她会好好生活,像普通人一样工作、恋爱、成家,然后把故事和使命传给下一代。
因为有些封印需要世代守护,有些错误需要世代弥补,有些记忆需要世代相传。
这就是人类文明的重量——不仅仅是创造,更是守护。守护历史,守护真相,守护那些被遗忘的生命和故事。
林书意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今的经历。她写得详细而平静,就像在写一篇普通的修复报告。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篇记录,更是一份给六十年后的自己、或者自己的后饶嘱停
窗外,又下起了雨。但这次是正常的雨,清澈透明,洗净尘埃。
林书意放下笔,看着雨幕,轻声:“陆大人,你可以安息了。我会守好这个秘密,守好这个封印。”
雨声渐大,像是某种回应。
而古籍修复室里,那本《云州府志》静静地躺在保存箱中,书页上的朱砂符咒微微发光,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也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下一个六十年,等待下一次封印的加固,等待血脉的延续,等待故事的继续。
而时间,就这样在守护与等待中,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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