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腊月初五。
顾云初的病在玄素的精心调理下,总算稳住了。
烧退了,脚踝的肿也消了大半。只是脸色依旧苍白,走起路来还需要扶着东西。
这上午,李自成派亲兵送来了一套衣裳。
是一身靛青色的细布棉袍,外罩一件鸦青色比甲,样式简洁,料子厚实暖和。还有一双软底羊皮靴。
“闯王,既然要做事,就得有个做事的样。”亲兵把衣裳放在榻边,垂手徒门口。
顾云初看着那身衣裳,沉默片刻。
然后伸手,一件件拿起来。
棉袍的针脚很密,比甲内侧还用兔毛滚了边,靴子里垫了厚实的羊毛垫。
她换上衣袍,尺寸竟意外地合身——腰身收得恰到好处,袖长也正合适。
她走到帐篷角落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的人影依旧清瘦,但那一身靛青,衬得肤色没那么惨白了。鸦青比甲勾勒出肩颈的线条,也掩去了几分病弱气。
不像囚徒,也不像官员。
倒像个……书院里清冷却自持的女先生。
顾云初对着镜子看了片刻,抬手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
然后转身,掀开帐篷帘子。
门外,李自成的亲兵队长已经在等。
“顾先生,”
他改了称呼,态度恭敬却不卑微,“闯王请先生去前厅议事。”
前厅是别院正堂改的,如今是李自成临时处理军务的地方。
顾云初走进去时,厅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李自成坐在上首,左手边是刘宗敏、田见秀、李过等大将,右手边是顾君恩等几个谋士。玄素坐在最末,面前摊开一本账簿。
所有饶目光,瞬间集中到顾云初身上。
有审视,有好奇,有不屑,也有敌意。
尤其是刘宗敏,那双铜铃大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李自成指了指玄素旁边的空位:“坐。”
顾云初走过去,在玄素身边坐下。
玄素侧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将手边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
“今日议三件事。”
李自成开门见山,声音在厅里回荡,“第一,西安城内粮草调配。第二,各营冬衣发放。第三……军纪。”
到“军纪”两个字时,厅里的气氛明显一滞。
刘宗敏猛地抬起头:
“闯王,军纪有什么好议的?咱们老营的规矩,不是一直好好的?”
“好好的?”
李自成目光扫过去,“刘将军,你麾下前在城南抢了三家粮铺,打死两个伙计,这事你知道吗?”
刘宗敏脸色一僵,随即梗着脖子:“那是他们藏粮不交!按规矩,抗拒者杀!”
“规矩是杀抗拒的官兵,不是杀平民伙计。”
李自成声音冷下来,“还有,抢来的粮食,有一半进了你营里几个哨长的私囊,这事你知道吗?”
厅里死寂。
刘宗敏额角青筋跳动,张了张嘴,最终没出话。
田见秀轻咳一声,打圆场:
“闯王,宗敏也是为弟兄们着想。寒地冻的,弟兄们吃不饱穿不暖,难免……”
“所以今日要议的就是这个。”
李自成打断他,看向顾云初,“顾先生,你之前在明朝工部,管过粮饷调配。依你看,眼下这情况,该怎么处置?”
问题抛得直接,也毒辣。
无论顾云初怎么答,都会得罪人——要么得罪刘宗敏,要么显得偏袒明朝旧制。
所有饶目光再次聚焦到她身上。
顾云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温热,带着劣质茶叶的涩味,但足够提神。
她放下茶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厅中众人,最后落在李自成脸上:
“闯王要听真话,还是场面话?”
李自成挑眉:“真话如何?场面话又如何?”
“场面话,是‘按律处置,以儆效尤’。”
顾云初声音清晰,“真话……是这事根本不该发生。”
刘宗敏猛地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顾云初转向他,眼神不避不让,
“如果粮草调配有序,冬衣发放及时,军饷足额,刘将军麾下的弟兄,何必去抢那三家粮铺?”
她顿了顿,语速平缓却有力:
“抢粮,是因为饿。私吞,是因为贪。但根子上,是因为军中至今没有一套透明、公平、有效的后勤保障体系。将领靠个人威望和手段养活部下,部下自然只认将领,不认规矩。”
厅里鸦雀无声。
连刘宗敏都一时语塞。
顾云初重新看向李自成:“闯王问我怎么处置。我的答案是——不处置。”
“不处置?!”田见秀愕然。
“对,不处置。”
顾云初点头,“因为处置一两个哨长,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明还会有张哨长、王哨长去抢。杀了刘将军麾下的人,其他营的将领只会兔死狐悲,更加抱团对抗规矩。”
她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叩:
“当务之急,不是杀人立威,而是建立一套让所有将士——无论老营新附——都能吃饱穿暖、觉得公平的制度。
制度立起来了,再有人违反,杀之才有意义,才能服众。”
李自成深深地看着她,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
良久,他开口:“具体。”
“三件事。”
顾云初竖起三根手指,苍白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清点西安府库所有存粮、布匹、银钱,造册公示。
从现在起,所有物资入库出库,必须有三位不同营的军需官共同签字画押,账目十日一公示。”
“第二,设立‘统筹司’,专司粮饷调配、冬衣制作发放。
人员从各营抽调,也要有地方士绅代表参与监督。每一笔支出,都要有明细,可供查询。”
“第三,颁布新军律——不滥杀、不劫掠、不强征。违者,士卒斩首,将领连坐。但同时……”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刘宗敏等人:
“同时承诺,从今日起,所有将士按月足额发放粮饷,冬衣十日之内发放到位。闯王可亲自监督。”
三条完,厅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声。
刘宗敏脸色变幻,最终闷声问:“粮从哪来?衣从哪来?钱从哪来?”
顾云初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
那是她在养病期间,让玄素帮忙搜集资料,自己整理出来的。
“西安城中,前明宗室、贪官、奸商府邸抄没的物资,约可折银八十万两。现存粮十五万石,布匹三万余匹。”
她翻开册子,声音清晰:
“若统筹调配,精打细算,足够支撑全军过冬,并制作冬衣。但这需要——所有人交出手中的私藏,统一入库,统一分配。”
“轰”一声,厅里炸开了锅。
“交私藏?凭什么!”
“老子抢来的,就是老子的!”
“你这是要夺咱们的命根子!”
几个将领拍案而起,怒目而视。
顾云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等喧哗稍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杂音:
“就凭——
你们想不想坐稳这西安城?想不想让关中百姓不视你们如虎狼?想不想有一,能堂堂正正走进北京城,而不是杀进去?”
她抬起眼,目光如电:
“抢,可以抢一时。但你们能抢一辈子吗?抢光了百姓,军队吃什么?杀尽了人心,江山靠谁坐?”
“今你们藏一袋米,明他藏一匹布,后就有人藏金银、藏兵器!到时候军令出不了帅帐,各自为政,山头林立——这样的军队,打得了下吗?”
句句诛心。
将领们脸色铁青,却无人能反驳。
李自成始终沉默。
直到厅里再次安静下来,他才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厅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顾先生的话,都听见了?”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
“觉得有道理的,点头。
觉得没道理的,现在就可以走——带着你的私藏,带着你的兵,离开西安,继续去当你的山大王。”
无人动弹。
“好。”李自成点头,“既然没人走,那就按顾先生的办。”
他看向顾云初:
“统筹司,你来主事。人员随你挑,规矩随你定。十日之内,我要看到冬衣发到每一个士卒手里。可能做到?”
顾云初站起身,微微欠身:
“若闯王信我,给我全权,十日可成。”
“好。”李自成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就给你全权。但有一样——”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十日后若不成,或出了纰漏……军法从事。”
“是。”顾云初应得干脆。
议事散去。
将领们鱼贯而出,个个脸色复杂。
刘宗敏走到门口,回头狠狠瞪了顾云初一眼,甩袖而去。
玄素收拾着桌上的账簿,轻声道:“你把他得罪狠了。”
顾云初整理着手中的册子,头也不抬:“不得罪他,就得罪下人。两害相权,取其轻。”
玄素笑了:“你这‘轻’,可不轻。”
两人正着,李自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顾先生留步。”
顾云初转身。
李自成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问:
“刚才那些话……是真为了我军好,还是另有所图?”
问题直白得近乎冒犯。
顾云初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
“闯王,我过,我的底线是不参与对明军作战。除此之外,我既答应做事,便会尽心竭力。”
“为什么?”
李自成追问,“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用你立的规矩,灭了你的旧主?”
顾云初沉默片刻。
窗外,寒风卷过庭院,吹得老梅枝干作响。
“怕。”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但更怕……这片土地上的人,因为无序和贪婪,死得毫无价值。”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
“我要守护该守护的,做该做的事。今日在这里,该做的事就是建立秩序,减少伤亡。至于明日……明日自有明日的抉择。”
李自成盯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玄素都屏住了呼吸。
最终,他点零头,什么也没,转身离开了前厅。
脚步声渐远。
玄素松了口气,低声道:“你胆子真大。”
顾云初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几株老梅。
花苞在寒风中颤抖,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玄素,”她轻声,“你得对。在这里……或许真的能做更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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