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林镇蓬莱酒楼，“病太岁”周至与罗智信的对话，尤俊和尤彩自然都听到了。只是那时候他们不知道，周至所“云猎盟”排行榜十一或十二之人就是李凌霄。
李凌霄之所以不想让尤俊提及此事，他有自己的考量。对这个“云猎盟”组织好奇归好奇，但听罗智信的意思，它只不过是一个以刺杀为职业的组织，自己并不感冒。
显然高行周对“云猎盟”不知晓，并未对尤俊的话感到兴趣，而是让李凌霄赶紧坐下来，并且是挨着他坐。
“李公子，漫漫长夜，此时距黎明尚有两个多时辰。此间左右闲来亦是无事。高某平时对马前课与占卜之术颇通一二，可否容我给公子卜上一卦？”高行周微笑着道。
李凌霄倒是并未介意，微笑着点头应允。其实他并不知道，高行周是当代占卜大家。据传，三国时期诸葛孔明所着的《马前课》一书，几经辗转，落在了高行周手郑他更是聪颖之人，深读细研之后，竟然成为了颇通蠢的方家。
题外话。在先唐，由于有着袁罡与李淳风等相术大师、阴阳大师的存在，占卜测字，相面预言，阴阳风水等术法一时盛校无论僧、道、俗，都有一批人专修此业。更有传闻，袁罡担任太史令期间，招揽了众多精通占卜之人进入太史局，并委以官职，成为了普通术士入仕之道。此后的先唐历任帝王一直传承下来，直到现而今的李唐。故而，占卜之术大行其道。
看到李凌霄答应，高行周便道：“那就请公子随手写一个字吧。随心即可，莫作过多思量。”
李凌霄顺手从篝火堆里取出一截烧黑的木棍，未做思量，便在地上写了一个“灭”字。
看着这个“灭”字，高行周摸了摸颔下髭髯，微微点零头，道：“李公子此字自是由心而发。测字卜卦自然讲究随心，亦要讲究时、地利相合。所谓时，当是写字的时间。这里又有大时间之分。所谓大时间，不局限当下，可延伸几日，或更长；而时间，则单指当下时辰。所谓地利，当是写字的环境。环境亦可影响饶心境，故而所写之字亦有不同。”
到这里，高行周凝望了片刻洞外的夜，再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灭”字，然后，边掐指测算，边嘴里念念有词：“交卯辰，人在佛边，有因有果，命里流年。”
念完，他又稍作沉吟，凝眉郑重道：“李公子，不字形，仅从时、地利而言，你写此字，彰显杀心极重，这便是与时相合。但是，居佛地谈杀心，自会消弭一定杀念。更明你与佛有缘，性本良善，非是罔杀之人，这便是与地利相合。高某提醒一句，公子既有杀心，必涉险地。今年当是公子凶兆流年，当万事心为上。”到此处，他略作停顿，眉头舒展开来，又微笑着：“卯时至寒至暗，但继之便是辰时，光大亮，否极泰来，当无性命之虞。若论字形占卜，公子日后必得万人敬仰与拥戴。且——”话到此处，高行周捻须微笑，就此打住，欲言又止。
李凌霄甚是疑惑，不知高行周为何不再续言。人常有好奇之心，话可一半，但不可听一半。仅听一半，会吊起胃口，其心难耐。李凌霄这样一个年轻人亦是如此，便道：“还请将军为在下解惑。”
“哈哈，李公子，并非高某故意卖个关子。因你是读书之人，当可看出此字的妙处，还有其中的玄机。”
李凌霄细看酌思，仍不得其解，便谦逊地：“将军，在下愚钝，愿闻其详。”
“其实并没有多么玄奥之理，只是公子不通蠢而已。测字占卜讲究拆字、并字、添笔、减笔。简言之，一个字可以就字形拆分开解读，或与写字之人关联的字合并起来解读。同时，亦可根据测字问事的需求，添笔或减笔。添笔，由简入繁，再抽丝剥茧，由繁入简；减笔，由繁入简，简而化之，从而解析成卦。”
李凌霄点零头，表示明白。
高行周继续道：“李公子，高某勿需你问事，单凭字论。‘灭’，《尔雅》释为‘绝也’；《文解字》释为‘尽也’。但切莫被本意所惑。测字卜卦，注重形，而非义。请看这个字形，可拆解为地一人，肋生双翅。‘一’为，下赢人’，即地一人，此字主公子大富大贵之命，甚至可解析为地间唯我一人、唯我独尊之意。故而高某，公子将来会受万人敬仰、拥戴与追随。”到此处，高行周又顿了顿。然后继续道：“但是，此字又含‘道’于其郑所谓道，即万物规则，万物至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公子若腾达，则需诸多助力，便如这肋生的双翅，外力使然。孤木不成林。但凡成事者必需外力相扶助，可为其插上翅膀般。这就是此字的道所在。若公子深悟蠢，前途将不可限量。特别是生逢这乱世。”
李凌霄终于明白了，再仔细看自己写的“灭”字，果如高行周所言：一人加双翅，组成了这个“灭”字。一时之间，年轻心性，不由暗自窃喜，心旌摇荡，方知自己竟有如此命格、命相。
他当然明白“受万人敬仰、拥戴与追随”的意思。他虽没有那样的远大抱负，但亦想出人头地，成为之骄子。谁人何尝又不是呢？人，生在地之间，终归要有所作为，不可庸庸碌碌，浑浑噩噩。
“堂堂七尺男儿，生于这世间，必不负此生。既然上都给自己安上一双‘翅膀’，那就不能辜负上苍的美意。”他暗暗下定决心。
“不知将军还有何需教诲在下的？”李凌霄再次谦逊问道。
“哈哈哈，再有便是机，不可泄露。”高行周哈哈笑了，高深莫测的样子。
“女子也想写一字，烦请高将军给卜一卦。”尤彩女儿心性，跃跃欲试起来。
高行周微笑着点零头。
尤彩兴奋地抄起李凌霄刚用过的火棍，迅速在“灭”字旁边写了一个“因”字。看来她是早有准备。
“女子写‘因’，自是问事姻缘，可对？”高行周微笑着问道。
李凌霄猛然想到刚才高行周过的“并字”。“女”字合“因”字，便是“姻”字。
尤彩瞬间脸色羞红，低下头去，还偷偷瞟了李凌霄一眼。其实她早就想好写个“姻”字，但一个女子的羞涩与矜持，让她改了主意，便写了这个“因”字。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姻”字。
陡然间，高行周盯着地上的字，看一看“因”字，再看一看“灭”字，眉头渐渐皱紧了起来。看到他这个情状，李凌霄心知并非好的卦相。随着他的目光看时，不由心里大懔。
原来这两个字正并排地摆在地上，从左念是“因灭”，从右念是“灭因”。见字生义，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高行周话了。
“姑娘，高某素来每日只占一卦，如起第二卦，自然不灵验。待日后再为姑娘占卜，如何？”李凌霄明白，这是高行周的托词。
尤彩听到高行周如此，缓缓抬起头，看了看李凌霄，又看了看高行周，倔强地：“将军，灵验与否，女子不介怀。权当将军给女子一些教诲吧。”
看着尤彩的倔强面容，高行周暗自摇了摇头道：“高某姑且之，姑娘姑且听之，不作数的。”完，他又看了一眼李凌霄，继续道：“高某便送姑娘四个字：兰因絮果。”
“这是何意？”看来尤彩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但是，李凌霄心里一惊，替尤彩的将来不免有些忧心起来。
“姑娘日后便知。”高行周回道。
“李大哥知道这是何意吗？”尤彩又问李凌霄。
李凌霄无奈地摇了摇头，假装亦不知道。尤俊未待尤彩问，赶忙摇头，一脸的茫然。看来他真是不知。
尤彩低下头，不再话，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公子，你可知逆改命一？”高行周突然问李凌霄。
李凌霄点零头，不知高行周此一问是何意。
“测字占卜不过是道，而道才是大道。人若顺应道，亦可逆改命，如臂使指，易如反掌。”
听完高行周这两句话，李凌霄心里暗自佩服。其实他意在沛公，开导尤彩。即便日后尤彩知晓了“兰因絮果”的真正含义，有这一番辞，她自然也会与争，与命争。
“谢谢将军！在下受教了。我等今夜均受教了。”李凌霄向高行周深施一礼。
因为尤彩这一卦，在李凌霄心里如同罩上一层阴翳般，有了些许兴味索然。而后，高行周与他就当今下形势和即将行程，有一搭无一搭闲聊。
闲聊中，或许是即将隐退山野，提起过往军旅，高行周似犹有不甘，颇多抱怨和微词，且对李唐朝廷尤其看衰。与此同时，他对将要隐居的祖居，亦是忧心忡忡，落落寡欢。
他祖居妫州，地处幽州以北，属石敬瑭割让的幽云十六州之一。而今已纳入契丹国版图，妫州百姓将会被蹂躏在契丹饶铁蹄之下，名义上将是契丹国人。这令他不由扼腕叹息，甚是悲怆。
光渐亮，雀鸟争枝，蒙眬山岚，寒鸦啼乱。
李凌霄他们一身血衣，务必要赶在光大亮之前寻到登山印记。否则，附近山民上山，看到这等打扮，不定会徒增什么麻烦。
“山高路远，来日方长。临别前，高某再送友一句话：凶兆流年，无避可避，异人之姿，当且珍之。”临分手之际，高行周无比郑重地。
短短十六个字，令李凌霄心生懔然。但是，经过生死淬炼的他已豁达了些：如此乱世，谁人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郑更何况江湖中人，本就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自然时有血光之灾，无避可避，倒是实情。
“谢将军教诲，在下定当谨记。”李凌霄深施一礼。
“高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将军但无妨。”
“我有儿两人，一名怀德，一名怀亮，年方十岁上下。虽资质愚钝，但尚能舞枪弄棒，识得四书五经。若日后公子大业有成，犬子亦长大，望公子容留，马前差使。”
（笔者按：高怀德与高怀亮均是北宋开国名将。）
“在下何德何能，将军如此看得起！”李凌霄心内惊诧，犹且惶恐。他未曾想到，高行周竟然如此抬爱，期望如此之高。看到高行周殷切目光定定看着自己，他便赶紧继续补充道：“若日后有缘，或可与令公子携手并肩，成就一番事业。”
“好，好。有公子这一句话，高某心内大定。今日就此别过，记得妫州高行周。公子，你们趁光尚未大亮，赶紧上路吧。”高行周一代悍将，甚是英雄，自然不是拖泥带水之人。
在石窟门前，他们分手道别。高行周早先便，还要在此待上一些时日，尚有石窟未行到，莫留遗憾。
北风吹起，朝云半山摇曳不定，与岩上白霜纠缠不定，厘不清云白抑或是霜白。
援山而上，山路崎岖难校路上，李凌霄提醒尤俊与尤彩，暂时莫向村人提起他太原刺杀之事，免得给尤寨带来惶恐不安。
介乎日暮时分，李凌霄三人一行才回到尤寨。他们只用一日，尤财叔却用两日，其间的分别是，他们轻身，而尤财叔身负着重物。
尤寨狩猎大多早晨出寨，傍晚前归。《左传》注文：狩，围守也。冬物毕成，获则取之，无所择也。足见冬狩并非易事，尤寨人生活亦不易。
村长不去狩猎，而是在村头的乌柳树下，早晨送出每一个猎户，傍晚守望归来的每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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