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兰林殿。
棋盘之上,白子已布下罗地网,将黑子的龙筋寸寸绞断。
卫子夫捻起一枚白子,指尖的莹润与棋子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田蚡的请柬,送到魏其侯府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对面的卫青停下了所有动作,殿内落针可闻。
“阿姊是……”
“名为喜宴,实为杀鸡。”
卫子夫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那里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田蚡要用窦婴的脸面,做他新婚的贺礼,踩着这位前朝元老的尸骨,告诉满朝文武,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卫青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
“那个女人,刘陵,她也会去。”
他对那个间接害死阿姊卫荠的女人,恨意从未消减。
“她当然会去。”
卫子夫笑了,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
“她和田蚡,不过是两头互相利用的狼。她要借田蚡的利爪,在这长安城里,撕开一道道血口子,好让她那位远在淮南的父亲,看清楚谁是朋友,谁是可以下口的猎物。”
她将那枚白子,轻轻按在黑子最后的生路之上。
啪。
屠龙之势已成,再无转圜。
“仲卿,你去赴宴。”
“喏。”
“你的任务,不是去喝酒,也不是去祝贺。”
卫子夫抬起眼,那双温婉的眸子里,是洞悉一切的清冷。
“你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看清楚刘陵的手段,记下每一个饶嘴脸。”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最重要的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不许出手。”
“可魏其侯……”
“一棵枯死的树,留着只会招惹蛀虫。”
卫子夫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
“只有等火烧起来,把这片朽木连同它身上的虫子一并烧成灰,底下的新芽,才有机会破土而出。”
卫青心中剧震,那股翻涌的战意被强行压下,他垂首,郑重一拜。
“弟弟明白。”
*********
魏其侯府。
那封烫金的请柬,被灌夫狠狠砸在地上,像一记清脆的耳光,抽在府上所有饶脸上。
“欺人太甚!”
灌夫胸膛剧烈起伏,脖颈上青筋虬结,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公牛。
“田蚡算个什么东西!先帝在时,您封侯拜将,他不过是个跟在您身后摇尾乞怜的郎官!如今他当了丞相,先是抢您的田,现在又把请柬送到您脸上,这是在指着您的鼻子骂您是条老狗!”
窦婴俯下身,沉默地去捡那封请柬。
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动作迟缓而麻木。
“不去,便是了。”
他累了。
自他请辞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想再沾染朝堂的半点风雨。
“不行!”
灌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他就是要看你闭门不出!看你被人遗忘!看你像条死狗一样蜷缩在家里!我们偏要去!我灌夫,陪你一起去!”
他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地嘶吼着。
“你忘了大将军印吗?忘了平定七国叛乱的威风了吗?魏其侯!窦丞相!窦婴!你的骨头呢?”
“骨头”二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窦婴早已麻木的心脏。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双浑浊的眼底,早已熄灭的灰烬深处,似乎被这声嘶吼,重新吹出了一点血红的火星。
他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许久,他点零头。
“好。”
“去。”
*************
丞相府。
灯火如海,人声鼎罚
卫青佩剑立于廊下,周身散发的寒气与这片权力的盛景格格不入。
田蚡穿着一身刺眼的大红喜袍,被一群趋炎附势的官员簇拥着,那得意忘形的笑声,隔着半个庭院都能听见。
卫青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刀,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莲步轻移的身影。
刘陵。
她今日打扮得并不张扬,一身素雅长裙,却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磁石,吸引着无数铁屑般的目光。
她似乎察觉到了卫青的注视,隔着喧嚣的人海,回眸一笑,举杯遥遥一敬。
笑容明媚如春花,眼神却静如冬日里的毒蛇。
卫青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刘陵毫不在意,她端着酒,开始在席间游走,像一尾最擅织网的蜘蛛。
她与这个寒暄,与那个攀谈,唯独经过灌夫的席位时,她停下了。
灌夫正一个人闷头喝酒,脸色铁青,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懑都灌进肚里。
刘陵却对着他邻座一个不起眼的吏举杯,声音不大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恰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
“恭喜王主簿高升。妾就嘛,真正有才干的人,圣上与丞相都是看在眼里的,总不会被埋没的。”
灌夫握着酒杯的手,指节一寸寸发白,几乎要将那铜爵捏碎。
就在这时,门口一声尖利的高喊,划破了满堂的喧嚣。
“魏其侯到——”
整个宴会大厅,瞬间静止。
所有饶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窦婴穿着一身半旧的朝服,独自站在那里,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窦婴,贺田丞相大婚之喜。”
他微微颔首,礼数周全,身后的老仆紧跟着奉上贺礼。
主位上的田蚡,缓缓转过头。
他看着这个自己曾经需要仰望、需要巴结的人,此刻正卑微地站在自己府邸的门口。
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化为一种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倨傲。
他没有起身。
他甚至没有开口。
他只是抬了抬下巴,那动作,就像在示意下人,牵来一匹无足轻重的牲口。
这无声的轻蔑,比任何羞辱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窦婴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惨白如纸。
“入座。”
田蚡终于开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厮引着窦婴,走向最末尾、最靠近门口的位置,那里的宾客,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们。
卫青的右手,已死死按在剑柄上,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他想起了阿姊的话。
——让火烧起来。
他缓缓松开了手。
宴席继续,歌舞升平。
可那压抑的气氛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让人喘不过气。
灌夫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下。
刘陵端着酒杯,莲步轻移,仿佛不经意间,又一次靠近了那片死寂的角落。
她对着身边一位新晋的勋贵,掩唇轻笑,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媚意,却又清晰地飘进灌夫的耳朵里。
“这酒真是醇厚,就是有些烈。怕是只有像您这样真正功在社稷、圣眷正浓的英雄才消受得起。”
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灌夫。
“至于那些过气的、失意的,喝了这烈酒,怕不是要借酒装疯,当众出丑,徒增笑柄罢了。”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灌夫猛地站起,撞翻了身前的食案。
酒爵、鼎器、佳肴,碎裂一地,狼藉不堪。
他双目赤红如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彻全场的怒吼。
“田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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