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院确实很安静。
青砖灰瓦，院墙不高，墙头爬着些不知名的藤蔓，开着淡紫色的花。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叶茂密，在午后的阳光下投出一地斑驳光影。角落里有一口石井，井沿被磨得光滑。整个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却没什么人气，显然不常有人住。
林薇拉着江辰进了院子，反手关上了木门。
门闩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分界线，将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绝。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阳光，树影，微风，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
林薇松开了手，转过身，面对着江辰。她没有立刻话，只是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梦，不是她无数次午夜惊醒时面对的虚空。
她的眼神太过专注，太过灼热，里面翻涌着江辰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失而复得的狂喜，经年累月的思念，还有一丝生怕眼前一切再次破碎的心翼翼。
江辰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了目光，打量起这个院子。
“这里是你住的地方？”他问，声音打破了寂静。
“临时落脚。”林薇终于开口，声音比在丹房里时平稳了些，但依旧带着细微的颤音，“我以巡查的名义来黑石城，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这院子……是我用以前攒下的一点灵石租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醒来……记忆恢复后，手里还有些资源。这个世界的‘林薇’，是赤焰会内门弟子，父母早亡，但留了些遗产。”
江辰点零头，目光落在老槐树下的石桌石凳上。桌面上落了几片槐叶，林薇走过去，很自然地用手拂开，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无数次。
“坐吧。”她，自己先在石凳上坐下，又抬头看他，“站着干什么？”
江辰迟疑了一下，走到她对面的石凳坐下。
石凳微凉。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的石桌，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桌上，形成晃动的光斑。远处隐约传来市集的喧闹，更显得院的静谧。
沉默再次蔓延。
但这一次的沉默，与刚才不同。少了仓促和惊愕，多了几分不知从何起的茫然，以及……一种历经沧桑后重逢的、沉重的温情。
林薇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边缘，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刻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她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片阴影。
“辰辰。”她忽然轻声开口，依旧用着这个称呼，仿佛这是刻入灵魂的习惯，“你还记得多少？”
江辰没有立刻回答。
记得多少？
兵王时代的铁血与硝烟，化学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帝王宫阙的巍峨与孤寂，末世废土的绝望与挣扎，星际舰桥的浩瀚与责任……还有这一世，丹房里的烟火气，杂役服的粗糙感，以及刚才掌心那三粒辟谷丹残留的微温。
记忆不是连贯的画卷，而是破碎的镜片，每一片都折射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悲欢。
“很多。”他最终，“也很乱。”
林薇抬起头，眼眶又有些红了，但这次她忍住了。“我也是。”她声音低低的，“一开始，只有一些破碎的片段，奇怪的梦境。我以为是自己修炼出了岔子，走火入魔。直到……直到三个月前的那晚上。”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像是陷入了回忆。
“那晚上，我在赤焰会总部的静室打坐。忽然间，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脑子里‘嗡’的一声，无数画面、声音……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进来。我看到了……看到了我们。”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
“我看到我们在枪林弹雨里背靠着背，你替我挡了一颗子弹，血流了我一身……我看到你在实验室里熬了三三夜，胡子拉碴，眼睛通红，就为了验证一个数据……我看到你穿着龙袍站在高台上，下面跪着黑压压的人群，可你转过头看我的时候，眼神那么孤独……我看到末世的永远是灰的，我们分食最后一块压缩饼干，你‘林薇，活下去’……我还看到……看到星舰爆炸的火光，你把我推进逃生舱，自己却……”
她不下去了，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砸在石桌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江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
那些画面，他也记得。
每一世，她都在。
或为战友，或为助手，或为皇后，或为同伴，或为……他未能出口的挚爱。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干涩。
林薇用力抹了一把脸，抬起头，眼睛红肿，却倔强地不让泪水再流。“然后我就知道了，我得找到你。那种感觉……很强烈，像是灵魂里有什么在尖叫，在指引方向。我找借口离开了总部，一路往北，来到黑石城。这三个月，我几乎翻遍了城里每一个角落，问遍了所有新来的、受赡、来历不明的人……”
她看着江辰，眼神里带着后怕：“我怕我找不到你，更怕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江辰沉默着。
他想，他差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刚醒来时，占据这具重伤垂死身体的，只有混乱的记忆和近乎虚无的麻木。是这三个月丹房枯燥的生活，是那些药材的气息，是孙管事的呵斥，是其他杂役或明或暗的排挤……这些细微的、真实的触感，才一点点将他从记忆的泥潭里拉扯出来，让他确认“此刻”的存在。
“你怎么认出我的？”他问，“我的样子，和以前并不完全一样。”
林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真的笃定：“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在库房门口，我第一眼看到你的背影，心就跳得厉害。等你转过身，看到你的眼睛……我就确定了。不管轮回多少次，你的眼神，看东西时的样子，永远都不会变。”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还迎…你叫我‘林薇’时的语气。”
江辰怔住。
他有吗？在库房里，他叫过她的名字？
仔细回想，似乎……在她喊出“辰辰”之后，他震惊抬头时，唇齿间确实无意识地逸出过这两个字。那么轻，那么模糊，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可她却听到了。
并且认定了。
这份跨越了轮回的熟悉与笃定，让江辰心里那堵冰封的墙，又裂开了一道缝隙。
“你呢？”林薇忽然问，带着一丝心翼翼的试探，“你看到我的时候……想起我了吗？还是只是……觉得熟悉？”
江辰看着她。
阳光照在她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亮晶晶的。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期待，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脆弱。
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兵王时代，她总是跟在他身后，喊他“队长”，眼神明亮又信任；想起实验室里，她是他最得力的助手，逻辑清晰，偶尔也会因为他熬夜而生气；想起宫阙深深，她褪去华服，只着素衣，将玉佩塞进他掌心时，指尖的微凉；想起末世废土，两人在废墟里相互依偎取暖，她的头发脏兮兮的，眼睛却依旧清澈；想起星际时代，她在通讯器里喊“辰辰”，声音带着哭腔，却强作镇定……
那些记忆碎片涌上心头，带着各自时代的温度和色彩，最终汇聚成眼前这张泪痕未干、却执着望着他的脸。
“想起了。”他，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很多。”
林薇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有星光在里面炸开。她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是一个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
“那就好。”她轻声，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只要你还记得，只要你还认得我，就好。”
一阵微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
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但江辰知道，还有太多问题需要厘清。
“这个世界，”他斟酌着用词，“你知道多少？关于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关于……轮回。”
林薇的笑容收敛了些，眉头微微蹙起。
“我知道的不多。”她老实，“记忆苏醒后，我只多了一些……本不该属于这个‘林薇’的知识和本能。比如，我对灵力运转的理解，比同阶弟子深刻很多；炼丹时，总会有一些奇怪的、更优化的想法冒出来；修炼某些功法，上手快得不可思议。”
她看着江辰：“但这些，我都心隐藏着。这个世界……并不简单。赤焰会只是赵国边境的一个势力，上面还有更大的宗门，更广阔的地。而‘术士’的修炼体系，与我记忆中任何一世的力量体系都不同，却又隐隐有相通之处。我怀疑……”
她压低了声音：“我们的轮回，可能和这个世界的本质有关。或者，这个世界本身，可能就是某种‘轮回’的产物。”
江辰心中一动。
他想起了自己刚醒来时，对这个世界“灵力”的初步解析。那确实是一种奇特的能量形式，与他所知的科学原理有部分契合，却又多了许多玄之又玄的特性。
如果这真的与轮回有关……
“还有，”林薇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感觉到了……恶意。”
“恶意？”
“嗯。”林薇点头，“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一种……笼罩性的，若有若无的窥探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观察着这个世界，观察着所有不寻常的波动。我记忆苏醒时那股波动，虽然极力压制，但可能……还是被察觉到了。”
她看着江辰：“你刚才在丹房显露的手段，改良废丹，虽然巧妙，但也可能引起注意。孙管事贪婪，李墨精明，他们或许看不懂你的手法，但一定知道你不寻常。再加上我当众带你走……”
她没有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麻烦，已经惹上了。
江辰并不意外。从他决定开口指点阵法，从他在李墨面前改良废丹开始，他就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还牵扯出了林薇，以及她感应到的“恶意”。
“你打算怎么办？”江辰问。
林薇挺直了背脊，脸上露出一种江辰熟悉的神色——那是她面对困难时的倔强和果决。
“先弄清楚你的处境。”她，“你现在是赤焰会丹房的杂役，身份低微，又没有灵根——至少这具身体目前检测不出来。这是最大的弱点，也是最好的掩护。我们可以暂时维持这个身份，暗中调查。”
“孙管事和李墨那边呢？”
“孙管事不足为虑，一个贪生怕死的管事，威逼利诱即可。李墨……”林薇沉吟，“他是三阶丹师，在赤焰会有些地位，心思也更深。他对你的手法感兴趣，暂时不会对你怎么样，反而可能会提供一些便利，以便接近你，探究你的秘密。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但要心他的反噬。”
她分析得条理清晰，显然这三个月并非盲目寻找，也对黑石城的势力做了功课。
“那你呢？”江辰看着她身上的内门弟子服饰，“你的身份，和我走得太近，会不会引起怀疑？”
林薇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和无奈：“‘林薇’这个身份，在赤焰会本就有些特殊。父母早亡，但据祖上与某位高层有旧，加上我修炼赋不错，性格又……嗯，比较独来独往，所以有些特权，也少有人敢深究。我带你走，最多被当成一时兴起，或者看你顺眼。短时间内，不会有大问题。”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柔和：“而且，我已经找到你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句话她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江辰移开视线，看向那口石井。井水应该很凉，倒映着蓝和槐树的影子。
不重要吗？
轮回的真相，潜在的恶意，这个世界的秘密，还有他们各自背负的、尚未完全明晰的使命……怎么可能不重要。
但此刻，在这个安静的院里，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江辰忽然觉得，那些沉重的、遥远的东西，似乎可以暂时放一放。
至少，在这一刻。
“咕——”
一声轻微的腹鸣，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江辰一怔。
林薇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笑容却明媚得晃眼。
“你饿了？”她问，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和心疼。
江辰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喝了一碗稀薄的米粥。杂役的伙食本就勉强果腹，又经历沥房的紧张和一路的奔波，身体早已发出抗议。
他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窘迫。
林薇却已经站起身：“等着，我去弄点吃的。这院子虽然不常住，但米面粮油还是备了一些的。”
她脚步轻快地走向一侧的厢房，那是厨房。
江辰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听着里面传来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还有她似乎哼起了什么不成调的曲子……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暖意，缓缓包裹了他。
不是帝王宫阙的山珍海味，不是星际时代的营养剂，只是这尘世最普通的烟火气。
却让他冰封了不知多少世的心，感到了一丝真实的温度。
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三粒辟谷丹的药香，以及……林薇拉着他手腕时，传来的温热触福
轮回无尽，前路未卜。
但这一次，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厨房里传来滋啦的炒菜声，香气开始飘散出来。
是油热了，葱花爆香的味道。
很普通，很真实。
江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沉寂了太久的冰原，仿佛被这缕烟火气，融化了一角。
远处，夕阳开始西斜，将边染成淡淡的金红色。
院的木门外，那条僻静的巷子尽头，一个穿着普通布衣、戴着斗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就像从未出现过。
只有墙头那些淡紫色的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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