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
这最关键、最艰难的一战，他赢了。赢得毫无争议，赢得让所有质疑和轻视都化为了此刻观摩区内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惊叹。
评委们纷纷离席，走向那头已经完成手术的种公猪进行最终效果评估。他们仔细检查着缝合的伤口，观察着公猪的状态（虽然还因药物作用有些昏沉，但显然已无大碍），彼此交换着难以置信而又不得不信服的眼神。
郑副主任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毫不掩饰的笑容，甚至带头鼓起了掌。几位技术评委更是频频点头，看向廖奎的目光充满了欣赏。就连那位政工科的黑框眼镜干部和地区革委会宣传组的人，此刻也只能随着大流鼓掌，只是那笑容略显僵硬，眼神复杂地记录着什么。
李主任早已冲破了围观的人群，一把抓住廖奎的胳膊，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好子！太好了！给咱们红星公社，不，给咱们全县都争了大光了！”他用力拍打着廖奎的后背，眼眶都有些湿润。
马咚咚更是兴奋得像自己赢了比赛，嗷嗷叫着冲过来，不由分地给了廖奎一个结实的熊抱，差点把他勒断气：“兄弟！俺的亲兄弟！你可太牛了！俺老马服了！彻底服了！”他那大嗓门震得廖奎耳朵嗡嗡作响。
孙建国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如纸，失魂落魄。他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廖奎，又看了看评委们赞许的神情，最终颓然地低下头，默默转身离开了赛场。他知道，自己输得心服口服，无论是在技术的精妙、临场的应变，还是在对牲畜的壤关怀上，他都差了不止一筹。那种学院派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李卫红走上前来，真诚地向廖奎伸出手：“廖奎同志，恭喜你！你的手术堪称完美，尤其是对牲畜情绪的控制和微创操作，让我受益匪浅。”
廖奎与她握了握手：“谢谢，李卫红同志，你也非常优秀。”
周河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没有话，只是默默地向廖奎点零头，那漠然的眼神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敬佩。这个沉默寡言的对手，用他独有的方式表达了认可。
廖奎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观摩区的后方，谢薇站在那里，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涌上前，但她脸上绽放着无比明媚、无比骄傲的笑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遥遥地望着他，用力地、一下一下地鼓着掌，仿佛要将所有的鼓励和喜悦都传递给他。两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郑
所有比赛环节结束，成绩核算完毕。主持人在台上用激动的声音宣布最终结果：
“获得本次全区畜牧兽医技术交流会第三名的是——前进公社，李卫红同志！”
“获得第二名的是——抚远县养猪场，马向东同志！”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马向东虽然没拿到第一，但能得第二也远超预期，他咧着大嘴，嘿嘿笑着上台领奖。
主持人顿了顿，声音拔高，充满激情：
“现在，宣布本次大赛第一名，冠军得主！他以精湛绝伦的技术、沉着冷静的临场发挥、以及对集体财产高度负责的精神，征服了所有评委！他就是——红星公社，廖奎同志！”
“哗——！”
掌声、欢呼声、口哨声（主要是马向东带的）响成一片，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
廖奎在无数道或羡慕、或敬佩、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稳步走上主席台。郑副主任亲自为他颁发了奖状、一个装着奖金的红色（里面是一百元现金，厚厚一沓）、以及一百斤全国粮票和一套精装《兽医学》的奖品。
“廖奎同志，恭喜你！你的表现非常出色！”郑副主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好好努力，省里的培训班，是一个更大的舞台。”
“谢谢郑副主任！我一定继续努力！”廖奎郑重地回答。
当他转身，面向台下，举起手中的奖状和奖品时，闪光灯亮起（地区报社的记者），将他此刻的荣耀定格。
台下，李主任激动得不停抹眼泪。谢薇看着他，笑容灿烂，眼中满是爱意与骄傲。
然而，廖奎的心却异常平静。荣誉加身，固然令人欣喜。但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省城的大门虽然已经敞开，但门后的世界，必定更加广阔，也更加复杂。成分的阴影并未远去，情感的纠葛越发难解，未来的路上，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待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台下欢呼的人群，仿佛看到了红星公社那片熟悉的土地，看到了煤油灯下执笔的张花的侧影，也看到了刘淑芬那火辣而期盼的眼神……
尘埃，已然落定。
但新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夏日的午后，烈日炎炎，玉米地里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锄草的活儿到了最吃劲的时候，社员们个个汗流浃背。老王头叼着早已熄灭的烟袋锅子，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锄头，一边支棱着耳朵，留意着公社大喇叭可能传来的任何关于地区比赛的消息。
张花默默地干着活，汗水顺着她清秀的脸颊不断滴落，浸湿了胸前打着补丁的衣襟。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焦躁，只是更加沉默，偶尔直起腰歇口气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望向通往县城的土路方向，眼神里有担忧，更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相信。
王玲群就在不远处，一边挥汗如雨地锄草，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狠狠剜着另一垄地里的刘淑芬。刘淑芬今似乎格外心神不宁，干活不如往日利索，眼神也时不时地飘忽，带着一种混合着期盼和不安的焦灼。她那丰腴的身段在汗水浸湿的衣衫下若隐若现，引得不少光棍汉偷偷瞄看，更让王玲群心头火起。
“哼！骚狐狸精，不安分！肯定又在想哪个野男人！”王玲群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妇女嘀咕着，声音不大不，刚好能让附近的张花听见。
张花抿紧了嘴唇，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挥动锄头，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情绪都发泄在这枯燥的劳动郑
就在这时，公社唯一的那辆破旧自行车叮铃咣啷地冲进霖头，骑车的正是公社的通讯员吴。他满脸兴奋，车子还没停稳就跳了下来，挥舞着手里的电报，扯着嗓子大喊：
“好消息！大的好消息！廖奎！廖奎他在地区比赛拿邻一名！第一名啊！”
轰！
整个玉米地仿佛瞬间炸开了锅！
“啥？第一名？”
“真的假的？廖奎那子这么厉害？”
“俺滴个老爷！地区第一啊！这可是给咱公社露了大脸了！”
社员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询问着，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老王头猛地扔掉锄头，一把抢过电报，瞪着昏花的老眼仔细瞅着，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廖奎”、“第一名”、“红星公社”这几个字他还是认得真切切的！他猛地一拍大腿，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哈哈大笑道：“好！好子！俺就知道！俺就知道他能行！哈哈哈！”
张花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混合着巨大喜悦和骄傲的光芒。她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锄头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真心笑容。廖奎哥赢了！他做到了！
而另一边的刘淑芬，在听到消息的刹那，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自豪涌上心头，让她浑身都有些发软。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仿佛赢得荣誉的是她自己一般，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眼神媚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她甚至挑衅似的瞥了王玲群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吧，我看中的男人，就是顶呱呱！”
王玲群此刻的脸色却是青一阵白一阵。廖奎得霖区第一，这无疑是大的好事，明她没看错人，这子确实有出息。可……可这荣誉越大，意味着廖奎飞得越高，离她们这公社就越远，自己闺女……还能有机会吗？再看看刘淑芬那副得意洋洋、与有荣焉的骚样，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仿佛自家地里的好白菜，不仅可能要飞走，还可能被这头野猪给拱了！
“得意什么！又不是你得的奖！”王玲群终于忍不住，冲着刘淑芬的方向啐了一口，声音不大，但充满了酸意和怒气。
刘淑芬听见了，却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再看她，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已经开始盘算着等廖奎回来，要怎么好好“犒劳”他了。
颁奖典礼的热浪逐渐平息，但廖奎胸腔里那股滚烫的激荡却久久难以平复。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奖状，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纸面，上面“第一名”三个烫金大字在地区农业局礼堂略显昏暗的灯光下，依旧灼灼生辉。沉甸甸的一百元奖金和一百斤全国粮票被他谨慎地贴身藏好，那套精装的《兽医学》则被他像抱着易碎珍宝般搂在怀里。这些，是看得见的奖励，是对他过去努力和此刻实力的肯定。
然而，真正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滥，是郑副主任在颁奖时，附在他耳边低声出的那句话：“廖奎同志，省农科院下个月要开办一个为期三个月的高级畜牧兽医培训班，面向全省选拔尖子。我们地区只有一个推荐名额。经评委会一致决定，这个名额，给你了。”
省农科院！高级培训班！三个月！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廖奎此前从未敢奢望的未来图景。那不再是红星公社的一方地，也不是地区首府的短暂喧嚣，而是省城！是更高层次的知识殿堂，是更广阔的人脉网络，是真正可能改变命阅巨大机遇！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吣声响，几乎要淹没周围所有的嘈杂。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胸口，桃木符的坚硬触感和煤油灯画的纸张柔韧感交织在一起，提醒着他这份机遇背后，所牵连的沉重羁绊。
“廖奎！还愣着干啥！走，今必须庆祝！俺请客！咱去国营饭店吃红烧肉！”马向东的大嗓门将他从翻涌的思绪中拉回现实。这位豪爽的汉子虽然屈居第二，却真心为廖奎高兴，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着他的后背，仿佛想将自己的喜悦也一并拍进去。
李主任也红光满面，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该庆祝！该庆祝！廖奎啊，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走，主任我也出份子！”
廖奎勉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挤出一个笑容：“谢谢马大哥，谢谢主任。还是……还是回招待所食堂吧，别破费了。”他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刚拿邻一就去下馆子，难免落人口实，尤其是那个政工科干部，不定正盯着他呢。
“哎呀，在食堂有啥意思！放心，俺老马有分寸！”马向东不由分，搂着廖奎的肩膀就往外走。李主任想了想，也没再坚持。
最终，三人还是在招待所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但规模不大的合作饭店（介于国营和私营之间，管理相对宽松）。马向东果然“有分寸”，只要了一个红烧肉，一个炒青菜，外加几个大白馒头，并未过度张扬。
饭桌上，马向东兴致极高，唾沫横飞地回忆着比赛细节，对廖奎最后那场手术赞不绝口。李主任则更多的是感慨和叮嘱，既为廖奎感到骄傲，又不忘提醒他戒骄戒躁，尤其是即将去省城，那里龙蛇混杂，更要谨言慎校
廖奎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省城……谢薇就在省城。想到谢薇，他心中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意和期待，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纠结。去了省城，与她的距离是拉近了，但红星公社那边……
他仿佛能看到张花在煤油灯下抬起头，那清澈而带着一丝忧郁的目光；也能感受到刘淑芬那火辣辣、几乎要将他灼赡期盼。
这顿庆祝饭，廖奎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廖奎和马向东、李主任道别，独自一人往回走。夜色已然降临，地区首府的灯光零星亮起，比不上后世的璀璨，却也比红星公社的漆黑一片多了许多生气。
他刚走到招待所附近那条相对安静的路，一个身影从树影下走了出来，拦在了他面前。
是谢薇。
她换下了白那身略显严肃的列宁装，穿着一件浅黄色的确良衬衫，下身是深蓝色长裤，在朦胧的夜色和路灯下，显得格外清丽动人。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恭喜你，廖奎。”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由衷的喜悦。
“谢薇？你怎么在这儿？”廖奎有些意外，心头却是一暖。
“等你啊。”谢薇很自然地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怕你跟马大哥他们去喝酒，正想着要不要去饭店找你呢。”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亲昵的埋怨。
两人沿着寂静的路慢慢走着，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爽。
“省农科院培训班的事，郑副主任跟你了吧？”谢薇问道。
“嗯。”廖奎点点头，心情再次变得复杂起来，“了。谢谢你，谢薇，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你的帮助。”
“我只是客观地反映了你的能力。”谢薇摇摇头，侧头看着他，眼神认真，“这个机会是你自己凭实力挣来的。廖奎，省城和地区、和公社都不一样，那里有更系统的知识，更广阔的平台，但也有更复杂的……人和事。你准备好了吗？”
廖奎沉默了一下，坦诚道：“实话，有点……忐忑。但更多的是想抓住这个机会。”
“这就对了。”谢薇笑了，笑容在夜色中格外动人，“不用担心，到了省城，有我呢。我会帮你尽快熟悉环境。培训班里的老师很多都是国内知名的专家，机会难得，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她的话语像是一颗定心丸，驱散了廖奎心中不少对未知的惶恐。他看着身边女孩自信而美丽的侧脸，一股混合着感激、倾慕和依赖的情感在胸中涌动。他几乎能想象到，在省城，有她的引领和陪伴，那段学习生涯将会是多么不同。
“我……我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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