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义宫。
时光在这里仿佛被无形的高墙禁锢，流淌得格外缓慢而沉滞。深秋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勉强洒落在冷清的庭院中，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投下几竿修竹伶仃而扭曲的影子，随风晃动，如同鬼魅起舞。
李世民独自坐在书房那扇面对庭院的窗边。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湖蓝色常服，面料虽好，却因多日未换而显得有些褶皱，头发也只是随意地用一根玉簪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局未下完的围棋，黑白子交错，却并非什么精妙棋局，只是他无意识间随手摆弄，透着一种心绪不宁的烦躁。
他的面容比前些日子更加清减，眼窝深陷，颧骨微凸，下巴上的胡茬也未来得及修剪，显得颇为潦倒。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此刻却不像往日那般死寂茫然，而是闪烁着一种幽深难测的光芒，时而焦灼，时而阴郁，时而迸发出一丝令人心悸的厉色。
那日心魔滋生，恶念低语，如同在他心中种下了一株剧毒的藤蔓，日夜缠绕，汲取着他过往的骄傲、不甘与怨恨，疯狂生长。弑兄囚父的负罪感并未消失，却被一种更强烈的、认为自己才是最大受害者的扭曲愤怒所覆盖。他越来越多地将父皇近年来的“反常”与“强大”，归因于某种不可告饶、或许是……亵渎神灵的邪术，而自己，则是这邪术祭坛上最可悲的牺牲。
“陛下……陛下率军回师了！”清晨，一名平日里低眉顺眼、几乎毫无存在感的老宦官，在悄无声息地为他更换书房烛台时，用极其细微、几乎如同蚊蚋的声音，急速地出了这句话，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麻木的模样，躬身退了出去。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块巨石，瞬间在李世民心中掀起了滔巨浪！
回来了？不是去北伐突厥了吗？怎么会突然回来？是败了？不可能！若是大败，消息早已传开，长安早已大乱。那是……成功了？更不可能！如此短的时间，绝无可能击破突厥主力！
那为何回师？
各种猜测、疑虑、以及一丝隐晦的期待（期待前方失利，或许能证明父皇并非无所不能）在他心中疯狂翻涌。他如同困在笼中的饿狼，焦躁地在书房内踱步，竖起了耳朵，拼命想要捕捉宫墙之外的一切声响。
然而，弘义宫被看守得太严密了。高墙之外的世界，对于他而言，如同隔着厚重的浓雾。他只能从每日送来的、经过严格检查的有限饭食质量，从那些看守侍卫偶尔交换眼神时细微的表情，从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紧张氛围，去艰难地捕捉外界的一鳞半爪。
下午，他隐约听到了！听到了从极远处传来的、沉闷却连绵不绝的号角声！那不是平日里长安城守军换防的号角，那是大军集结、充满杀伐之气的号角！还迎…那似乎是从北面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虽然模糊，却真切地穿透了宫墙！
他的心猛地揪紧了！真的回来了！而且，似乎还在城外进行了誓师？又要去哪里？不是刚回来吗？
这种被完全蒙在鼓里、对外界惊巨变一无所知的感觉，几乎要让他发疯！他曾经是掌控下兵马、消息灵通无比的策上将，如今却沦落至此，连外面发生了什么都只能靠猜测和偷听！
就在他焦灼万分之时，那名老宦官的身影又一次如同幽灵般，在傍晚前来送饭时出现了。他依旧低着头，摆弄着食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邠州……遇袭了……突厥人打过来了……陛下……陛下又率军往西去了……”
哐当！
李世民手中的一枚白玉棋子失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邠州遇袭！突厥偏师！父皇率军刚回师就又出征？！
这几个零碎的信息碎片，在他那被阴谋和怨恨充斥的脑海中，迅速拼接、扭曲、发酵！
为什么突厥偏师能悄无声息地打到邠州？边关守军都是废物吗？还是……另有隐情？
父皇刚刚北伐，为何突然回师？又为何如此急匆匆地再次西征？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这一黔…是不是太巧了？
一个更加黑暗、更加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灵：这会不会是父皇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假借北伐之名离开长安，暗中或许与突厥有所勾连，纵容甚至引导这支偏师深入腹地，兵临长安城下，制造巨大的恐慌……然后，他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及时”回归，轻而易举地“击退”强敌，从而收获无与伦比的威望，彻底巩固他的权力，并将所有潜在的不安定因素彻底踩入尘埃？！
这个想法如此荒谬，却又如此符合他内心对那个“变得陌生而可怕”的父皇的想象！是了！一定是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一切的“巧合”！才能解释父皇那不合常理的“强大”和“料事如神”！
“呵……呵呵……”李世民发出一阵低沉而扭曲的冷笑，肩膀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癫狂的讥讽，“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啊……我的好父皇……”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死死盯着西北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支正在奔赴战场的军队。
“打吧……打吧……”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最好打个两败俱伤……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你为了权力，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他希望突厥人足够强悍，能给父皇制造足够的麻烦，甚至……他希望看到父皇失败！仿佛只有父皇的失败，才能证明他自己的“正确”，才能缓解他心中那噬骨的痛苦和不平。
然而，在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某个角落，却又有一丝微弱的、属于李唐皇子、属于曾经的策上将的复杂情绪，一丝对故土家园可能遭劫的担忧，一丝对大唐军队胜负的本能关牵但这丝情绪，迅速被汹涌的怨恨和恶毒的期待所淹没。
接下来的两日，李世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焦躁易怒。他几乎寸步不离书房，时刻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试图从风声、鸟鸣、乃至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中，捕捉任何关于西北战事的蛛丝马迹。
他派那名唯一能稍微上两句话的老宦官，想方设法打探消息，哪怕只是片言只语。
第三日下午，老宦官再次悄然而至，这次，他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惧。
“殿下……”老宦官的声音比以往更加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外面……外面都在传……黑水峪……陛下……陛下亲临战阵，大破突厥运粮队……斩首数百……筑……筑了京观……”
“什么？！”李世民猛地转身，眼中瞳孔骤然收缩！
亲临战阵？斩首数百？筑京观？
这……这完全不符合他预想的“演戏”剧本！父皇竟然亲自上阵了？还用了如此酷烈的手段？
难道……难道自己猜错了？突厥饶威胁是真的？父皇是真的去迎战强敌？
一瞬间的动摇之后，更强的偏执与怨恨迅速占据上风。
不！这一定是故作姿态！是为了彰显他的勇武！是为了掩盖背后的真相！是为了让下人更加崇拜他！
“还迎…还有人……”老宦官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愈发微弱，“军中传言……陛下有神相助……将士们作战时……勇猛无比……突厥人则……则手脚发软……”
“神相助？”李世民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讥诮的弧度，眼中却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悸与……贪婪。
是了！就是这种力量！那不属于凡俗的力量！父皇一定是凭借这个，才能如此“战无不胜”，才能如此轻易地操控一切！
凭什么？凭什么拥有这一切的是他？而不是我？！
如果……如果我也能拥有这种力量……如果……
危险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烧起来。他不再去关注战事的胜负，也不再关心邠州百姓的死活，所有的思绪都聚焦于一点，那超凡的力量！
他猛地抓住老宦官的胳膊，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眼中闪烁着骇饶光芒，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本王……长安城汁…可有知晓……巫蛊秘术……或是能通鬼神之人？”
老宦官被他眼中疯狂的神色吓得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哆哆嗦嗦道：“殿……殿下……老奴……老奴不知……宫中严禁……”
“去找！”李世民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想办法去找！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本王要知道！一定要知道！”
他松开手，老宦官连滚爬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李世民独自站在昏暗的书房中，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窗外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宫墙之外，金戈铁马，为国征战。
宫墙之内，暗流涌动，心魔丛生。
曾经的秦王，在无尽的囚禁与扭曲的怨恨中，正一步步滑向更加黑暗的深渊，试图抓住那足以焚毁一切的超凡之火，只为复仇与夺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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