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贴在鞋尖,边缘焦黑如灼。甘草未动,只将左手缓缓收进袖中,《药材图谱》的硬角抵着肋骨,像一块未冷的铁。
他转身走入官署验药房时,光刚透出灰白。雨水顺着屋檐滴到最后几声,窗纸映着晨色,薄而冷。瓷碟早已备好,他取出伪信上的印泥碎屑,以硝水化开,再滴入黄连试液。颜色渐变,由暗沉转为赤金,泛出一层油膜般的光泽。
“火炼红砂。”他低声。
这不是寻常朱砂。陈皮商铺三十年专供太医院印房,配方秘而不宣:红矿取自滇南深坑,经三焙九淬,掺入微量雄黄与川乌灰,方得此色。外人仿不得,也买不到。
甘草翻开摊在案头的《出入库总簿》,封皮沾着湿气。这是昨夜从陈皮商会抄来的账册副本,墨迹清晰。他逐页翻至“红砂”条目,目光停在每月初三那一歇—
“红砂十斤,入库。”
无售出记录,无调拨凭证,亦无损耗登记。
他又翻了三遍,指腹压过每一笔横竖。同样的字迹,同样的位置,连续六个月,从未间断。
“不是售卖。”他合上账本,“是预留。”
专用于伪造文书的朱砂,不走市面,不记流向,每月准时入库,却从未出库。这十斤红砂,不在账上流通,只在暗处流转。
他起身,将签牌拍在桌角。刑部特聘医案顾问的身份,今日要用到极致。
半个时辰后,一队衙役随他踏入陈皮商会后堂。门匾未摘,但守门人已被换下。甘草未通报,直入东厢。此处原为贮藏贵重药材之所,近年改作私务密室,平日非亲信不得入内。
密室门紧闭,铜锁完好。甘草未用钥匙,只以银针探入锁孔,轻轻一挑。“咔”一声,簧片松脱。门开。
室内陈设简朴:一张檀木案,两把椅子,墙角立着烛台铜座,雕工粗劣,底座有一圈细密刮痕。
他蹲下,指尖抚过那道痕迹。不是磨损,是人为撬动留下的压印。他抽出银针,插入底座缝隙,稍一用力。
暗格弹出。
半本残账静静躺在其中,纸页泛黄,边角卷曲,似曾被火燎过又扑灭。首页无标题,只有墨迹斑驳的几行字。他翻至中间一页,目光凝住。
“苏木,月付三百两,事成后封侯。”
字迹干涩,用的是旧式馆阁体,力道偏弱,应是匆忙写下。备注栏另有一句:“家书照常递,红砂另计。”
甘草抽出随身刀,轻轻刮下纸背残留的一点朱砂粉末,置于舌尖。
苦中带辛,舌根微麻。
正是火炼红砂。
他将账册收入怀中,正欲起身,门外传来脚步声。踉跄、拖沓,带着酒意。
陈皮推门而入,衣襟歪斜,脸上泛着醺红。他一眼看见甘草跪地开匣的模样,冷笑出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查我的东西?”
甘草未答,只缓缓站起,将残账摊开在案上,恰好翻到那页密文。
陈皮的目光扫过,忽然顿住。瞳孔缩了一下,喉结滚动。
“这……哪来的?”他声音低了几分。
“你祖父藏的。”甘草,“三十年前的事,你以为没人记得?”
陈皮猛地抬头:“你胡什么!”
“‘贡药失检案’。”甘草从袖中抽出一张复印件,轻轻铺开,“太医院档案,批文编号庚戌-七四三。当年苏木祖父因服用掺毒养心丸暴毙,主审御医失踪,案子不了了之。如今你重演旧局,用伪信操控朝臣用药,是不是想再死一批人?”
陈皮脸色骤变,嘴唇颤抖:“那……那是太医院默许的!药是他们要的,命也是他们不在乎的!”
话出口,他猛然醒悟,双拳紧握,眼中怒意混着惊惧。
甘草盯着他:“所以,你祖父替太医院动手,你替谁?”
“我没营—”陈皮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椅子绊住,踉跄扶住桌沿。
“每月初三,红砂入库。”甘草逼近一步,“你亲自验收,亲手封存。那些信,是你写好模板,再由人模仿苏木笔迹誊抄。印泥用自家红砂,印章拓自御药房旧印——你甚至保留了去年七月那次补刻的细微偏差。”
陈皮呼吸急促:“你没有证据!这只是账本碎片!”
“但这账本知道。”甘草举起残册,“它写着‘苏木,月付三百两’。一个早已避世的医者,为何要每月付钱给他?除非,他在替你做事——或者,被你胁迫。”
“放屁!”陈皮吼道,额角青筋跳动,“苏木早就疯了!他写的那些东西,不过是废纸!”
“可这些废纸,能让人暴保”甘草声音不高,“户部尚书夫人临终前喊的是我的名字,因为她发现了真相——她吃的安神汤里,多了三钱商陆粉。而这张方子,来自一封盖着火炼红砂印的‘医嘱信’。”
陈皮喘着气,眼神游移。
“你祖父用毒害人,你用信杀人。”甘草一字一句,“手段更干净,也更狠。因为你不动手,却让别人替你递刀。”
“我不是……”陈皮声音发虚。
“你是。”甘草抬手,示意衙役上前,“从今日起,陈皮商会查封,所有账目封存。此人暂押,待公堂对质。”
两名衙役上前架臂,陈皮挣扎了一下,忽又停下。他盯着甘草,忽然笑了:“你以为,拿到这点东西就能定罪?我告诉你,这局棋,不是你走得动的。”
“我不需要走完。”甘草,“我只需要掀开盘子。”
陈皮被拖出门时,袖口甩出一片枯叶,落在残账翻开的那页上。叶脉焦裂,像一道烧断的符线。
甘草低头,拾起叶子,夹进账册之郑
窗外,光初透,风止云凝。
他站在密室中央,手中握着那半本残账,指尖压着“苏木”二字。
烛火跳了一下,映出墙上斜长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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