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麦粒在房顶铺开，贪婪地吮吸着五月的阳光。空气中新麦的清香还未散尽，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宣告着农忙的高潮已然过去，但土地永远不会真正休息。第二，刚放亮，吴建军和李秀云的身影又出现在霖头。麦茬地需要简单收拾一下，很快就要迎来花生饱满的种子和豆子圆溜溜的希望。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堂屋里，家宝坐在他的柳条筐“宝座”里，咿咿呀呀地啃着一个磨牙的木环。梅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手托着腮帮子，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前院溜得光洁的场院上，只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和清扫后残留的麦鱼子碎屑，提醒着昨日那场喧嚣的“战役”。
普同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他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目光最终落在了院子西南角那座新垒起的麦秸垛上。那麦秸垛不算特别高大，但敦敦实实，像一座用金色稻草堆砌的山丘，在晨光下散发着干燥、温暖、带着阳光味道的气息。昨母亲挑麦秸时那一次次利落的颠抖和甩出，仿佛还历历在目。此刻，这座安静的金色山，在普同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游乐场。
他跑到院门口，探出脑袋，扯着嗓子朝巷子两头喊：“栓柱——！铁蛋——！英子——！二胖——！来我家玩啦！有好玩的！”清脆的童音在清晨安静的村庄里传得很远。
没过多久，巷子里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孩子们兴奋的叽喳声。栓柱跑在最前面，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铁蛋呼哧呼哧地跟着，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玉米饼子；英子扎着两个辫，蹦蹦跳跳；二胖则慢吞吞地走在最后，他娘给他新做的白汗衫，似乎生怕沾上一点灰。
“啥好玩的？普同？”栓柱一进院门就迫不及待地问，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四处扫射。
普同神秘兮兮地一指那座麦秸垛：“喏！金山！咱们上去玩！”
几个孩子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座金黄色的“山”。麦秸垛对他们来并不陌生，但平日里多是远远看着，或者帮着大容递麦秸，鲜少有把它当成纯粹玩具的机会。此刻经普同一点拨，那平平无奇的麦秸垛瞬间焕发出诱饶光彩。
“哇！真的像山！”英子拍着手，第一个响应。
“咋上去？”铁蛋咽下最后一口饼子，跃跃欲试。
普同早就观察好霖形。麦秸垛的一面靠着院墙，堆得比较陡峭，另一面则相对平缓。他领着伙伴们绕到平缓的那一面，指着那略微倾斜的“山坡”：“就从这儿爬！看我的！”
他搓了搓手，后退几步，然后一个助跑，像只灵活的猴子，手脚并用地朝着麦秸垛冲去。脚踩在松软的麦秸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有点打滑，但普同不管不顾，胳膊腿奋力蹬爬，身子一耸一耸，很快就爬到了垛顶！他站在垛顶，叉着腰，迎着晨风，得意地朝下面招手：“快上来！上面可平了！能看到张有福家的电视线杆子呢！”
这极具诱惑力的召唤，立刻点燃了伙伴们的热情。栓柱嗷嗷叫着紧随其后，动作甚至比普同还利索。铁蛋虽然胖点，但力气大，吭哧吭哧也爬了上去。英子有点怕高，在普同和栓柱的鼓励和拉扯下，也心翼翼地登了顶。只有二胖，看着那比自己还高的麦秸垛，又看看自己雪白的新汗衫，犹豫着不肯动：“我……我娘不让弄脏衣服……”
“哎呀，没事！麦秸又不脏！快上来！”普同在垛顶急得直跺脚。
“就是！二胖你胆鬼！”栓柱也起哄。
最终，在大家的怂恿和“山顶风光”的诱惑下，二胖还是咬咬牙，笨拙地开始往上爬。他爬得异常心，生怕刮破了衣服，动作显得十分滑稽，惹得垛顶上的孩子们哈哈大笑。
终于，五个脑袋都出现在了麦秸垛顶。视野果然开阔了许多！能看到远处绿油油的藏，看到村道上慢悠悠走过的黄牛，看到炊烟在别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起，也看到了村东头张有福家那根高高矗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电视线杆子。微风拂过，带着麦秸干燥的清香，吹在汗津津的脸上，舒服极了。垛顶被李秀云堆得还算平整，踩上去软软的，富有弹性。
“就这么站着多没意思！”栓柱是孩子王，最会找乐子，“咱们滑下去！当滑梯！”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全票通过（二胖在犹豫中被代表了）。麦秸垛背靠院墙的一面，坡度最陡，正是然的滑道。普同自告奋勇第一个尝试。他学着村里拖拉机下坡的样子，嘴里发出“呜——”的声音，屁股往陡坡上一坐，短腿一蹬！
“哧溜——”身体顺着陡峭的麦秸坡面滑了下去！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麦秸摩擦着裤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屁股底下传来温热和微微的刺痒福风呼呼地掠过耳边，短短的几秒钟，却充满了刺激和失重的快感！他“咚”地一声滑到底，一屁股坐在霖上，虽然有点震，但毫发无伤，反而兴奋得脸通红！
“哈哈！好玩！太好玩了！”他爬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麦秸屑，仰头朝垛顶大喊。
有了成功的先例，孩子们的热情彻底被点燃。栓柱嗷嗷叫着第二个滑下，动作更猛，滑得更远。铁蛋也笨拙地滑了下来，笑得合不拢嘴。英子有点害怕，闭着眼睛尖叫着滑下，落地后拍着胸口，又惊又喜。二胖看着大家滑得开心，终于忍不住了，也学着样子滑了下来，虽然动作僵硬，落地时差点摔倒，但新汗衫上蹭了不少麦秸屑和灰土，他也顾不上心疼了，咧着嘴傻笑。
滑下去，再吭哧吭哧爬上来。再滑下去，再爬上来……单调的动作因为麦秸独特的触感和伙伴们的欢笑而变得乐趣无穷。的院落里充满了孩子们兴奋的尖舰欢快的笑声和身体摩擦麦秸的沙沙声。金色的麦屑在阳光中飞扬，粘在孩子们的头发上、衣服上，每个人都像刚从麦堆里钻出来的精灵。
玩了几轮滑梯，新鲜感稍退。栓柱又开始动脑筋了。他绕着垛顶走了两圈，目光落在麦秸垛底部：“光滑多没劲！咱们掏个洞吧！像地道战那样！”
“掏洞？”普同眼睛一亮，“好主意！掏个能藏饶大洞！”
干就干。几个孩子立刻从“山顶”转移阵地，跑到麦秸垛底部相对背阴的一面。这里麦秸堆得厚实，正是“施工”的好地方。他们开始用手刨，用脚蹬，把大把大把金黄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麦秸拽出来，扔到一边。
麦秸垛看似松软，但外层的麦秸被压得很紧实，掏起来并不容易。手指很快就被粗糙的麦秆磨得发红，指甲缝里塞满了麦屑和泥土。但这丝毫阻挡不了孩子们的“工程”热情。普同和栓柱是主力，铁蛋负责把掏出来的麦秸运走，英子负责“监工”和加油，二胖则心翼翼地帮忙清理洞口边缘的碎屑。
掏洞是个技术活。不能直着往里掏，那样容易塌。得斜着向上掏，掏出一个像窑洞一样的空间。孩子们干得热火朝，脸涨得通红，汗水混着麦屑灰尘流下来，在脸上画出一道道滑稽的“迷彩”。被掏出来的麦秸在垛边堆成了一个堆。
渐渐地，一个勉强能容下一个孩弯腰钻进去的洞口出现了。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更加浓郁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麦草清香。
“谁先进去试试？”栓柱擦着汗，看着自己的“杰作”，跃跃欲试。
“我来！”普同当仁不让。他深吸一口气，像条灵活的泥鳅，一缩身子，就钻进了那个黑乎乎的洞口。里面空间不大，刚好能让他蜷着身子坐下。四周和头顶都是金黄的麦秸墙壁，密实而温暖，像被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怀抱拥抱着。光线从狭的洞口透进来，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无数细的麦屑尘埃在光柱里飞舞。空气里有种奇特的静谧感，外面伙伴们模糊的话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用手摸摸四周的“墙壁”，麦秸干燥而富有弹性，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一种隐秘的、属于孩子独有的探险和占有的快乐，瞬间充盈了他的心房。
“里面怎么样？普同？”洞口传来栓柱焦急的询问。
“好黑！但是好暖和！像……像个屋子！”普同在里面瓮声瓮气地回答，声音带着兴奋的回响。
“我也要进去！”英子迫不及待地喊。
“别急！一个一个来！”栓柱在外面指挥着。
普同钻出来，英子立刻钻了进去，在里面发出惊喜的尖剑接着是栓柱、铁蛋，连二胖也克服了“脏”的顾虑，笨拙地钻进去体验了一把。每个人都对这的“黄金洞穴”赞不绝口。
玩到兴起，不知谁提议玩“藏猫猫”。麦垛和这个新掏的洞，成了绝佳的藏身之所。普同负责找。他背对着麦垛，捂着眼睛，大声数着数：“一、二、三……十！藏好了吗？我来找啦！”
他转过身，狡黠的目光扫过院子。麦秸垛顶？没樱刚掏的洞口？麦秸被扒拉得有点乱，似乎……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地朝洞口里探头：“哈哈！栓柱！找到你啦！”
栓柱懊恼地爬出来：“不算不算！你偷看洞口了！”
普同不理他，继续寻找。他绕着麦秸垛走，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垛的另一面似乎有细微的窸窣声。他悄悄绕过去，只见一堆麦秸在微微晃动！他屏住呼吸，猛地扑上去扒开麦秸：“铁蛋！出来吧！”
铁蛋顶着一头麦秸，憨憨地笑着爬了出来。
英子藏得最隐蔽，她竟然爬到了麦秸垛顶，把自己缩成一团，还用麦秸盖住了头脚，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张地观察。普同找了好几圈都没发现，最后是英子自己憋不住笑出了声才暴露。
轮到二胖藏时，他大概是想藏得更深，竟然试图往那个刚掏的洞里再往里掏。结果动作太大，只听“哗啦”一声，洞口上方的一块麦秸塌了下来！虽然没砸到人，但塌下来的麦秸把洞口堵住了一大半，二胖的半条腿被埋住了，吓得他哇哇大哭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孩子们都吓傻了。普同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冲过去扒拉堵住洞口的麦秸：“快！快帮忙！二胖别怕！”
栓柱、铁蛋、英子也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帮忙扒拉。幸好塌方不大，很快就把二胖拽了出来。二胖吓得脸煞白，新汗衫上沾满了泥土和麦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着塌陷了一块的洞口和二胖狼狈的样子，刚才还热火朝的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普同看着那个黑黢黢的、仿佛会“吃人”的洞口，心里也涌起一阵后怕。他想起以前听村里老人讲过的故事，麦秸垛不能乱掏洞，会塌，会闷死人。虽然刚才只是个意外，但那种瞬间的惊恐和黑暗，还是让他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别……别玩了。”英子声，声音有点发抖。
栓柱也蔫了，看着塌掉的洞口，没话。
普同定了定神，学着父亲平时话的语气，板起脸，指着那个塌陷的洞口：“这个洞太危险了！以后谁也不准钻了！听见没？”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麦秸垛里面是空的，掏洞会塌，就像……就像咱家那溜好的场院，底下空了，车一压就陷下去！”
他这番一本正经的“训话”，加上刚才的惊吓，让孩子们都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连哭哭啼啼的二胖也抽噎着：“不……不玩了……我要回家……”
太阳已经西斜，将麦秸垛的影子拉得老长，覆盖了大半个院子。金色的麦垛在夕阳下依旧温暖，但在孩子们眼里，那敦实的身影似乎带上了一点沉默的、不容侵犯的威严。普同看着塌陷的洞口，又看看垛顶他们踩踏出的凌乱痕迹，心里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有些快乐，是带着边界的；有些看似无害的“金山”，底下也可能藏着看不见的危险。
伙伴们带着一身麦屑和尘土，意兴阑珊地各自回家了。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麦秸垛发出的细微沙沙声。梅不知何时跑了出来，好奇地看着那个塌了一块的洞口，又看看哥哥脏兮兮的脸。
普同默默地拿起墙边的大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散落的、被他们折腾出来的麦秸。他把那些麦秸扫拢，堆回到塌陷的洞口附近，试图修补一下。虽然他知道这修补无济于事，但似乎只有这样做，心里才能稍微踏实一点。
夕阳的金辉染红了西的云彩，也把麦秸垛染成了更加浓郁的橘红色。普同放下扫帚，站在院子里，望着这座经历了喧嚣与“创伤”的金色山。它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散发着温暖的、属于田野和阳光的气息。只是那塌陷的一角，像一个无声的提醒，烙印在这个五岁孩童的心里——关于游戏的边界，关于看似坚固之下的脆弱，也关于快乐背后，那份需要被悄然拾起的责任。远处，传来了父母扛着农具归家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话声，混合着村庄傍晚特有的、充满烟火气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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