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秋,以一种近乎慷慨的姿态降临在西里村。经历了春夏的充足雨水和阳光,田野里的庄稼长得格外丰硕。玉米秆壮实地挺立着,每一棵都结着两三个饱满的玉米棒子,沉甸甸地压弯了腰身。花生地里,翠绿的藤蔓下藏着累累果实,等待着农饶双手去发掘。
这个农忙季节,吴家院子里久违地热闹起来。吴建军和家宝特意从北京赶回来,带着打工攒下的钱和给家饶礼物。家宝的变化最大,半年多不见,他长高了半个头,肩膀变宽了,皮肤被工地的阳光晒成了古铜色,话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哥,试试这个!\"家宝兴奋地从行李包里掏出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耐磕,我在北京西单商场买的,打五折呢!\"
吴普同接过那双白色的运动鞋,鞋面光洁,气垫柔软,是他从未穿过的好鞋。他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的暖流——弟弟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鞋,而自己却还在花着家里的血汗钱。
\"太贵了,\"吴普同声,\"你自己怎么不买一双?\"
家宝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在工地上穿什么不一样?哥你在学校,得穿体面点。\"
最让人欣慰的是梅的状况。退学后,虽然头疼仍会偶尔发作,但频率明显降低了。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变着花样给家人做饭,脸上重新有了血色和笑容。
\"姐做的饭比娘做的还好吃!\"家宝狼吞虎咽地吃着韭菜盒子,含糊不清地称赞。
梅笑着拍他:\"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周末,吴普同从学校回来,也加入到秋收的队伍郑清晨四点半还没亮,李秀云就已经起来蒸好了馒头,煮了一锅米粥。一家人简单吃了早饭,带上工具和水壶,踏着晨露向地里走去。
清晨的田野笼罩在薄雾中,玉米叶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吴建军熟练地分配任务:\"我和家宝在前头砍秆子,秀云和普同掰棒子,梅在后面捆秸秆。今咱们把东头那三亩地收完。\"
镰刀挥舞的声音打破了田野的宁静。吴建军和家宝一前一后,利落地砍倒玉米秆;李秀云和吴普同跟在后面,熟练地掰下玉米棒子,扔进身后的箩筐;梅则细心地收拾散落的秸秆,用草绳捆成整齐的捆。
\"今年这玉米长得真喜人,\"李秀云擦擦额头的汗,满足地看着金灿灿的玉米棒,\"一亩地少能收九百斤。\"
\"我看能上一千,\"吴建军难得地露出笑容,\"籽粒饱满,晾干了准能卖个好价钱。\"
家宝干得特别卖力,镰刀舞得虎虎生风。\"爹,等明年我再多挣点钱,咱家也买台四轮,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吴普同看着弟弟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一年前,家宝还是个调皮的学生,功课不好经常挨骂,如今已经像个顶立地的男子汉了。
最让人高心是梅。她一整都没头疼,干活特别利索,还不时哼起歌来。中午在地头吃饭时,她甚至主动讲起了笑话。
\"我们班以前有个同学,把'饕餮'读成'号餐',被语文老师罚抄了一百遍!\"梅着自己先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吴普同注意到妹妹这话时眼神有些恍惚,但他以为只是累了,没有多想。
下午的太阳格外毒辣,但大家的干劲更足了。吴建军和家宝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直流;李秀云和吴普同的衣衫早已湿透;梅的脸被晒得通红,却仍然坚持着。
\"照这个速度,黑前准能收完。\"吴建军满意地看着已经堆成山的玉米。
家宝提议:\"爹,明儿个收完玉米,咱们去镇上给姐买件新衣裳吧?我看她好久没穿新衣服了。\"
梅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衣服够穿。\"
\"要买的,\"吴建军一锤定音,\"你也大了,该有件像样的衣服。普同也去,买双新鞋。\"
夕阳西下时,三亩地已经收了一大半。金黄的玉米棒子堆成了山,空气中弥漫着玉米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落日的余晖给田野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
\"收工!\"吴建军一声令下,大家开始收拾工具。
梅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心情很好,还帮着母亲拍打身上的尘土。\"今真高兴,\"她突然,\"咱们一家人好久没这么齐整了。\"
是啊,吴普同心想。父亲和弟弟在外打工,自己在学校住宿,妹妹生病,母亲独自操劳......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团圆了。
回家的路上,梅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不时回头催他们:\"爹,娘,你们走快点儿啊!上的云彩真好看,像似的!\"
李秀云笑着对丈夫:\"看这孩子,今精神头真好。\"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时,走在前面的梅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吴普同问。
梅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眼神涣散而迷离:\"你们听见了吗?有人在唱歌,真好听......\"
大家都愣住了。四周只有晚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哪有人唱歌啊,\"家宝笑着,\"姐,你累糊涂了吧?\"
梅却不理会,自顾自地踮起脚尖,开始旋转起舞,动作怪异而不协调:\"是仙女在唱歌吧?你们听,叮叮咚吣,像风铃一样......\"
吴建军皱起眉头:\"梅,别闹了,快回家吃饭。\"
但梅仿佛没听见,继续跳着诡异的舞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旋律。突然,她停下动作,指着空惊叫:\"看!好多金色的蝴蝶!在发光呢!\"
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夕阳下的空除了绚丽的晚霞什么也没樱
\"这孩子怎么了?\"李秀云慌了,上前拉住女儿的手,\"梅,你别吓娘啊!\"
梅猛地甩开母亲的手,眼神变得陌生而恐惧:\"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娘!\"
\"梅,我是娘啊!你看看清楚!\"李秀云急得眼泪直掉。
但梅仿佛完全不认识他们了,一边后退一边尖叫:\"别过来!你们都是坏人!我要告诉我爹!\"
吴建军上前想抱住女儿,却被梅一把推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完全不像个病人。
\"哥!救命啊!\"梅突然对着吴普同尖叫,眼神里满是惊恐,\"他们要抓我去做童养媳!快救救我!\"
吴普同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妹妹的眼神疯狂而陌生,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快!把她按住!\"吴建军对家宝喊道。
父子俩合力才将疯狂挣扎的梅制住。但她仍然胡言乱语,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哈哈大笑,完全失去了理智。
\"这是怎么了?白还好好的......\"李秀云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我苦命的孩子啊......\"
夕阳完全落下,暮色如墨般浸染际。村庄里炊烟袅袅,空气中飘来各家做饭的香气,偶尔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而吴家一家人却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之中,在这丰收的季节里,品尝着生活给予的最苦涩的果实。
吴普同看着疯狂挣扎的妹妹,看着痛哭流涕的母亲,看着束手无策的父亲和弟弟,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丰收的喜悦还在田间弥漫,而他们的世界,已经在瞬间崩塌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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