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畔，星子碎落如银鳞，十万盏河灯顺流漂成星河，将新筑的青石码头映得粼粼如镜。王勃亲手揭开食盒，露出袄凡间名菜——淮阴侯府的炙鱼、井陉口的麦饭、垓下的粟米粥，最后是一坛封存三百年的西域葡萄酒，琥珀色酒液在夜光杯中晃出细碎金芒。
“重言兄可还记得，当年在庭学院，你我分食一尾炙鱼，你‘待某日后拜将封侯，定要请子安痛饮’？”王勃举杯相邀，袖口绣着的水纹暗纹随动作起伏，恰似河翻涌。
韩信垂眼望着盘中炙鱼，鱼腹处刀痕整齐如战阵，正是当年他在淮阴受辱前，常去的那家老渔翁的手艺。指尖抚过酒盏，釉面还带着凡间窑火的温度，忽的轻笑：“贤弟倒是记得清楚……”
河灯漂过二人脚边，照见韩信腰间鱼肠剑忽然轻鸣。王勃记得这剑曾在凡间斩过项羽麾下九员大将，却在敖瞾面前，连一片衣角都不曾划破。
“重言兄可知，《庭晚报》最新一期你什么？”王勃忽然从袖中抽出半张报纸，头版朱砂大字刺目——《胯夫再世？韩信弃城而逃，敖瞾题诗耻笑》。他想用这激将之法，让韩信早下来河水军助他一臂之力的决心。
韩信扫了一眼，忽然笑出声，笑声惊起栖息在芦苇中的夜鹭：“敖瞾那首‘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倒不如直接写‘恨不相逢未嫁时’来得痛快。”
王勃屏息，这是韩信第一次主动提起敖曌，他摆了下手，叹息道：“敖曌后去的凡间，投胎李家，成为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大概也是想报你在庭学院舍身救我之恩，在她看来，只有唤醒我对来庭学院之前的记忆，她和我才能真真正正地在一起，重言兄，喝了这杯酒，与过去告个别！”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喝罢两个人把酒杯高高举起，相视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两个人眼中都流出了眼泪。
放下酒杯，借王勃满酒之机，韩信苦笑道：“不是某为自己辩解，在凡间江宁府任职时，其实因为城中有八千百姓，都是跟着某从淮阴迁来的子弟。”韩信望着水面倒影，自己的眉眼在波光中碎成万千片，“敖瞾骂我妇人之仁，可她不知道，当年某在楚营，看着项家军屠城，那些孩子的眼睛——”
王勃的声音软下来：“所以你想在河水军，练一支不屠城、不杀降的仁义之师？”
“错了。”韩信松开手，酒盏在石桌上磕出闷响，“某只是明白，这三界之中，从来没有仁义之师。你不杀人，便有人杀你；你不立威，便有人骑在你头上。当年某在汉营，若不是斩了李左车的使者，那些赵军降卒早把中军帐掀了。”
他忽然凑近，呼吸间带着葡萄酒的醇厚：“子安，你可知玉帝为何急着重建河水军？四海龙王早就在南海密谋，要断了河源头，让九重阙无水可用。不出半年，蟠桃宴的琼浆玉露，都得靠东海施舍。”
王勃的后背撞上身后的柳树，树皮硌得人生疼：“所以你答应帮我，其实是想——”
“某不想帮任何人。”韩信退后半步，衣摆扫过石桌上的布防图，“某只是想告诉你，若你真想让这十万水兵听你号令，要么学某当年在井陉口，杀几个逃兵立威；要么学项王在巨鹿，破釜沉舟打场硬仗。若两者都不敢，便趁早把这虢将军之印交出去，免得他日水兵哗变，你连全尸都留不下。”
河风忽然转急，吹得岸边芦苇沙沙作响。王勃望着韩信腰间的鱼肠剑，剑柄处还缠着敖瞾送的红绳，褪色的红穗子在夜色里像道旧伤。
“重言兄可还记得，你在凡间写过的《孙子兵法注》？”王勃忽然换了话题，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正是韩信批注的兵法残页，“你在‘虚实篇’里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如今这河水军，不正是等着你这样的‘神’来驾驭？”
韩信的目光落在书册上，指尖轻轻颤抖。那是他在贬入凡间时，躲在淮阴老宅写的批注，每一页都浸着夜露与心血。敖瞾曾笑他“痴儿，写这些给谁看”，他“写给下所有想打仗，却不知道怎么打的人”。
“子安，”韩信忽然伸手，指尖抚过书册上自己的批注，墨迹未干，“你知道某最怕什么吗？”他抬头，眼中有星辉流转，“某最怕有一，你捧着这本破书，站在尸山血海间，忽然想起某过的话，却发现早就忘了怎么杀人。”
王勃的喉结滚动，忽然抓住韩信的手腕：“所以你更该留下！你教我怎么杀人，怎么立威，怎么让水兵们怕我、敬我，哪怕——”
“哪怕像当年刘邦用我一样，用完便弃？”韩信猛地抽回手，鱼肠剑发出清越的龙吟，“子安，某在凡间被封齐王时，曾梦见自己变成一杆枪，被握在不同人手中，刺向不同的敌人。后来某明白了，枪若有灵，最想刺的，是握枪的那双手。”
他转身望向河，河灯已漂远，只剩几点萤火般的光。衣摆被风鼓起，像一面残破的帅旗：“你若真想让河水军成军，就要先清除军队里的蠕虫，甚至是蠹虫，带有蠕虫的军队，甚至还有蠹虫的军队，是不会有战斗力的。”他幽幽地，“我在凡间经历的那场江宁之战，我何尝不想誓死一战，可当我挥舞旗帜冲上城墙上那一刻，回头一见，身后的那些士兵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我和几个亲兵在那摇旗呐喊，这样的战争场面闻所未闻吧，幸亏我还曾有过虚名，护城河对岸的那些敌军以为我在搞空城之计，本应发起进攻的他们竟被吓得目瞪口呆。但靠这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败局，最后我也落下个逃跑将军的骂名。”
王勃怔住：“蠕虫，蠹虫，逃跑将军？你对河水军可谓是一清二楚啊！”
“某若连这点耳目都没有，还算什么兵家？”韩信轻笑，声音却冷，“河水军既要御外，更要防内，眼下没有外部势力入侵，主要任务是防内部发生叛乱，现在几大内部势力蠢蠢欲动，他们首先针对的就是这河水军空缺的帅位，可他们还没蠢到举兵叛乱的地步，因为还没到那个时候，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能看到一场场你死我活的大戏上演……”
“那当务之急，应该先做些什么？”
“明军纪，杀——”韩信用手做了个向下砍头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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