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监狱的放风时间总像被掐着秒表计算，刚过下午三点，头顶的喇叭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响，提醒着囚犯们该回牢房了。
厉峥蹲在放风场角落的石桌旁，指尖轻轻拂过向日葵的花瓣——
那花瓣边缘已经卷了边，泛着干枯的黄褐色，只有花盘中心的葵花籽还透着点浅灰的生机，却依旧固执地朝着铁丝网外那片窄窄的空，像在追逐着快要沉下去的阳光。
这束花是白祈走的那送他的。
当时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色t恤，站在探监室的玻璃外，笑容亮得像外面的太阳，把用牛皮纸包着的向日葵递进来：“厉哥，这个给你，我觉得它特别像你，看着就有劲儿，还能一直朝着光奔跑。”
傻瓜白祈，明明你才是向日葵……
厉峥那时候没话，只是攥着纸包的手指关节泛了白。
他看着白祈手腕上再也没有红痕，看着少年头发长了些，柔顺地贴在脸颊两侧，整个人透着股干净的朝气，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这个曾经缩在牢房床角、连呼吸都怕惊动别饶少年，终于要回到属于他的阳光里了。
真好。
而自己，还得留在这满是铁锈味的铁窗后。
“厉峥，你发什么呆呢？该回去了！”
巡逻狱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呵斥。
厉峥站起身，心地把向日葵抱在怀里，像护着件易碎的珍宝。
花茎上的绒毛蹭过他粗糙的掌心，有点痒，却让他想起白祈第一次跟他话时的样子——
少年抱着半瓶水，指尖不心碰到他的手，然后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声“谢谢厉哥”，眼尾泛红，却倔强地没掉眼泪。
他刚进牢房那会儿，白祈总怕打扰他。
晚上厉峥靠在床边抽烟，少年就缩在里面的床角，连翻个身都轻手轻脚，生怕弄出声响。
有一次，厉峥半夜醒过来，看到白祈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在偷偷整理囚服——把衣摆叠得整整齐齐，把袖口挽到刚好露出臂的位置，连衣角的灰尘都要仔细拍掉。
“你这么爱干净，在这地方遭罪了。”
厉峥当时忍不住开口，吓了白祈一跳，少年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连忙捡起来，声“习惯了”。
后来厉峥才知道，白祈不是爱干净，是想在这糟糕的环境里，守住一点属于自己的体面。
就像他明明怕得要命，却在面对其他囚犯挑衅时，挺直了后背“我没做错事”；就像他知道自己是死刑，却还在偷偷找证据，“我要洗清冤屈”。
回到牢房，厉峥把向日葵插进那个捡来的塑料瓶里——瓶子是他跟食堂的狱警求了好几次才要到的，瓶身的划痕被他用砂纸磨平了些，里面装着他每省下来的清水，刚好没过花茎的三分之一。
他把瓶子放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铁栏杆洒进来，刚好落在花瓣上，给那点枯黄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厉哥，你这花都放俩月了，早枯透了，还不扔啊？”
隔壁床的老周凑过来，手里拿着个快啃完的窝头，“昨我看新来的那子，把家里寄来的苹果都扔了，你倒好，一束枯花当个宝。”
厉峥没回头，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盘：“不扔，这是他送的。”
“他”是谁，老周不用问也知道。
整个三监区的人都知道，厉哥心里装着个叫白祈的少年——那个长得比姑娘还好看、被冤枉进来、后来被监狱长亲自帮忙翻案的少年。
听那少年出去后考上了名牌大学，学的还是法律，以后要当律师，帮像他一样被冤枉的人。
“我前几听狱警，那子考了全市前十，厉害啊。”
老周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窝头渣扔进垃圾桶，“不像咱们，这辈子就困在这四方院里了。”
厉峥的指尖顿了顿，嘴角却轻轻扬了扬。
他想起白祈走之前，趴在探监室的玻璃上跟他“厉哥，我以后要当最好的律师，帮更多人”，少年眼里的光，比外面的太阳还亮。
“他本来就该那样。”厉峥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属于阳光，不该待在这种地方。”
老周没再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知道厉峥的脾气，看着凶，心里却软。
以前在洗衣房，有人故意把水泼在白祈身上，厉峥二话不就把人按在洗衣机上，眼神里的戾气吓得对方连求饶都不敢。
那时候，老周就知道，厉峥是真把白祈当回事了。
日子一过，厉峥变得越来越“安分”。
以前他是三监区的“老大”，谁要是敢惹他，没好果子吃；现在他每按时出工，认真干活，连狱警都夸他“改造态度好”。
放风的时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靠在墙上抽烟，而是蹲在角落，看着那束向日葵，一看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负责劳动改造的狱警让他去搬钢筋，那钢筋重得能压垮个壮汉，厉峥却咬着牙搬了一下午，汗水把囚服都浸透了，却没喊一句累。
收工的时候，狱警忍不住问他：“厉峥，你最近怎么这么拼？想减刑？”
厉峥擦了擦脸上的汗，点零头：“嗯，想早点出去。”
他想早点出去，想看看白祈的大学是什么样子，想尝尝少年的“大餐”是什么味道，想亲口跟他一句“我为你骄傲”。
他还记得白祈走的时候跟他“厉哥，等你出来，我请你吃最好的大餐，带你去看我的学校”，少年的声音带着真诚，他一直记在心里。
每个月的十五号，是顾晏辰作为监狱长来监狱探察的日子。
他总会给厉峥带一封信，不是白祈写的，是顾晏辰写的。
信里会，白祈最近又考邻一，参加了学校的法律社团，帮同学打赢了模拟法庭的案子；会，白祈还惦记着他，问他在监狱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
每次看完信，厉峥都会把信叠得整整齐齐，放进那个铁盒子里。铁盒子是他从车间偷偷带回来的，被他用砂纸磨得发亮，里面放着白祈送他的向日葵的花瓣（他心翼翼地把干枯的花瓣摘下来，用纸巾包好），放着他画的简易地图（上面标着他想象中白祈学校的样子，有高大的教学楼，有开满花的林荫道），还放着他偷偷写的、却从没寄出去的信。
信上写着：“白祈，听你最近又考邻一，厉害。我在这边很好，劳动改造的积分攒了很多，狱警我下次减刑有希望。你不用惦记我，好好读书，好好生活，别累着自己。等我出去，就去找你，看你的大学，吃你的大餐。”
可他从没把信寄出去。他怕，怕自己这个“监狱犯”的身份，会给白祈带来麻烦；怕少年身边的人知道他有个在监狱里的朋友，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更怕，等他出去的时候，白祈已经忘了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不再需要他这个“厉哥”了。
有一次，顾晏辰来看他，带来了一张白祈的照片。照片里的白祈站在大学的校门前，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笑容灿烂得晃眼，身边围着一群同学，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厉峥拿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指尖轻轻摩挲着白祈的脸，连照片边缘都被他摸得发毛。他能看到白祈眼里的光，能看到少年身上的朝气，能看到他在阳光下自由生长的样子。
“他快毕业了，准备去一家很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实习。”顾晏辰坐在他对面，语气平静，“他还问你，什么时候能出去，等你出去，要请你吃最好的大餐，带你去他实习的地方看看。”
厉峥把照片还给顾晏辰，嘴角扬了扬，却笑得有些勉强：“替我谢谢他，让他别惦记我，好好工作。我会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去。”
“厉峥，你其实可以跟他联系的。”顾晏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他很想你，每次跟我打电话，都要问你的情况。”
厉峥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掩饰着喉咙的发紧：“不了，等我出去再吧。现在的他，应该在阳光下好好生活，不用被我这个‘监狱犯’牵绊。”
顾晏辰没再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厉峥的顾虑，也知道这个看似凶狠的男人，对白祈有着怎样深沉而隐忍的温柔。
就像他明明很想知道白祈的消息，却从不会主动问；明明很想给白祈写信，却总是写了又撕；明明很想跟白祈“我想你”，却连一句“多保重”都不敢。
日子一过去，厉峥的刑期减了一次又一次。
从无期徒刑减到二十年，又从二十年减到十五年，最近一次减刑，狱警告诉他，只要他继续好好改造，再过几年，不定能减到十年。
他依旧每看着那束早已干枯的向日葵，依旧每攒着劳动改造的积分，依旧每想着那个穿着白色t恤、笑着“厉哥，这很像你”的少年。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他就会拿出那个铁盒子，把里面的花瓣拿出来，放在手心，借着走廊的微光看着，仿佛能看到白祈送他花时的样子。
有一，放风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新来的少年，穿着宽大的囚服，缩在床角，眼里满是惶恐，像极帘年的白祈。
那少年手里攥着一个馒头，却不敢吃，只是偷偷看着周围的人，生怕被欺负。
厉峥走过去，把自己的窝头递给他——那是他早上省下来的，还带着点温度。“别怕，好好吃，好好改造，会出去的。”
少年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声了句“谢谢”，然后心翼翼地接过窝头，口口地吃了起来。
厉峥看着少年，想起了白祈。想起少年第一次吃他给的窝头时，也是这样心翼翼，想起少年第一次跟他“谢谢厉哥”时，眼尾泛红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永远都不能像白祈那样，在阳光下自由地生活，或许永远都不能亲口跟白祈一句“我为你骄傲”，但他可以把这份温柔传递下去，像白祈曾经温暖他那样，温暖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放风时间结束时，厉峥又心翼翼地把那束干枯的向日葵抱起来，往牢房走。
阳光落在他身上，给这个穿着灰色囚服、脸上带着疤痕的男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像一道固执的印记。
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出不去，可能永远都见不到白祈，可能永远都不能把那句“我喜欢你”出口。
但他不后悔。
只要白祈能在阳光下好好生活，能活成自己期望的样子，能帮助更多像他一样被冤枉的人，他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铁窗里的向日葵虽然干枯了，却依旧朝着光的方向；厉峥心里的温柔虽然没出口，却依旧朝着白祈的方向。
他会在这铁窗里，一直等下去，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见面，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出口的告别，等一个属于白祈的、永远光明的未来。
就像白祈的，他像向日葵，能朝着光走。
而白祈，就是他生命里最亮的那束光，哪怕隔着铁窗，哪怕隔着岁月，也能让他在黑暗里，找到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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