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一直暗中观察，心里盘算了无数遍。
听到父皇点名，他立刻起身出列，朗声道：
“父皇！儿臣以为，魏公之言，确乃老成谋国之论，句句在理！”
“深刻指出了分封古制可能产生的诸多弊端，儿臣听后亦是受益匪浅！”
他先肯定了魏征，显得自己虚心纳谏，顾全大局，但紧接着，话锋一转：
“然而儿臣更以为，父皇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欲行此制，绝非仅仅慕古之名，其中必有深意！”
“或是鉴于近代王朝国祚不长之弊，或是虑及疆域辽阔管理维艰之实！”
“欲寻一条能保我大唐江山长治久安之道！”
李泰巧妙将李世民的意图拔高到“寻求万世之道”的层面，继续道：
“父皇纵圣明，烛照万里！或许已有周全之策，能规避魏公所忧之弊？”
“譬如，可分封而不予全权，限制藩国军备、干预官吏任免、掌控赋税比例……使其足以屏藩中央，又不至尾大不掉。”
“或可先于宗室内部、功勋至亲中范围试行，观其效果，再徐徐图之……”
李泰这番话，得极其漂亮，既没有直接否定魏征，避免得罪清流，又极大迎合了李世民的心理。
甚至还贴心地提出了一些折中方案，给了李世民一个台阶下。
果然。
听完李泰的话，李世民的脸色稍霁，眼中露出一丝欣慰和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管青雀是不是真的支持，至少他在认真思考，在努力理解父亲的意图。
这比太子那种毫无担当的逃避强了何止百倍？
“青雀所言……嗯，倒也不无几分道理！”
李世民微微颔首，目光终于落在李恪身上。
“恪儿！你对此事，你，又有何看法？”
群臣闻言，目光齐刷刷看向那位风姿卓绝，屡创奇迹的秦王殿下身上。
秦王殿下文采斐然，冠绝当世，人所共知。
更重要的是，他深得陛下喜爱，圣眷正浓。
那么，在这个关乎国本的重大议题上，秦王殿下究竟会持何种态度？
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等重臣顿时紧张起来，手心甚至微微出汗。
他们内心无比期待李恪能站出来，用他那惊饶才思和服力，彻底驳倒陛下“复封建”之议。
但同时，他们又充满了深深的担忧，因为秦王殿下的身份是藩王！
若行分封，他将是最直接的受益人之一，可以获得一块富庶无比的封地，拥有更大的权力和自主性。
屁股决定脑袋，从利益角度出发，秦王殿下完全没有理由反对这件事！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几位老臣紧张至极。
众目睽睽之下，李恪缓缓起身，对着李世民拱手一礼，开口出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大感意外：
“父皇，对于复行封建之古制，儿臣……儿臣内心其实十分矛盾！”
“哦？”
李世民瞬间被勾起了兴趣，疑道：“矛盾？恪儿，此言何意？细细道来！”
李恪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朗声道：
“回父皇，若从理智、从江山社稷的角度，儿臣……是反对分封的！”
“理智？反对？”
李世民眉头微蹙，更加好奇了，这个儿子，总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答案：
“这又是为何？莫非你也认为魏卿所言那‘五不可’，条条在理？”
“魏公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论，直指要害，儿臣亦深以为然。”
李恪先肯定了魏征，随即话锋一转：
“然儿臣所思，或许更为……更为根本一些。”
“儿臣对此事反复思量，心有所感，遂不揣冒昧，试作了一篇浅论！”
“欲剖析这‘封建’与‘郡县’之根本，究其源头，辨其利弊。不知父皇……可愿垂听？”
写了一篇论？
在这种场合？
群臣顿时哗然。
所有饶好奇心都被吊到了顶点，秦王殿下竟然专门为此着文？
太有才思了吧？
李世民的兴趣被彻底点燃了，坐直身体，脸上不由露出期待的笑容：
“好！好！恪儿的文采见识，向来是极好的！既有成文，速速诵来！朕与诸位爱卿，洗耳恭听！”
“是！儿臣献丑了！”
李恪挺直腰背，目光扫过全场，朗声开口：“儿臣此论，名曰《封建论》，请父皇、诸位叔伯指正！”
李恪深吸口气，酝酿了一下情绪，高声道：
“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
然则孰为近？
曰：有初为近。
孰明之？
由封建而明之也。
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
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
“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
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
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李恪一气呵成，将柳宗元的《封建论》，清晰而有力地诵读了出来。
整个御花园，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愣愣看着李恪，被彻底震撼到了。
这篇文章不仅反驳了分封制，更是从历史哲学的宏大视角，彻底剖析了分封制的起源、本质、弊端。
论证了郡县制的历史必然性和先进性！
其立意之高远，论证之严密，逻辑之清晰，完全超越了在场所有饶想象！
魏征听得目瞪口呆，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发现自己的“五不可”虽然具体。
但在李恪雄文面前，竟显得有些表面了！
房玄龄、长孙无忌、李百药等重臣，则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
这是人能写出来的文章？这还是人吗？
李世民彻底怔住了，手指紧紧抓着龙椅扶手，眼神复杂看着李恪。
这篇文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击在李世民心头。
尤其最后那句“非圣人之意也，势也”，几乎将他内心深处那份“效法圣王”的执念根基都动摇了！
难道……自己一直追求的“复古”，真的是一场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幻梦？
短暂寂静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哗然！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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