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块浸透了浓墨的绒布，沉沉地压向江夏城。李沛然和许湘云蜷缩在一条僻静巷弄的角落里，听着更夫梆子声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更深切的寒意。许湘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个早已干瘪的绣花钱袋，里面仅剩的几枚开元通宝相互撞击，发出几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像是在为两人所剩无几的盘缠和渺茫的前路奏响一曲凄凉的哀歌。
白日的兴奋与新奇已被现实的冷水浇透。他们昨日方才入城，对这座大唐巨邑的繁华惊叹尚未散去，今日便已真切体会到了何为“居大不易”。语言虽能听懂七八分，但独特的楚地口音和俚语仍时常让他们如同听书；寻了不下十家邸店（客栈），最简陋的通铺价格也让他们望而却步；更别提那五花八门的货币——铜钱、绢帛，甚至还有来自波斯的银币，换算起来直叫人头晕眼花。他们从未来带来的那点“启动资金”，在这盛唐的物价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
“沛然，我们……我们明怎么办？”许湘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被夜风一吹，更显脆弱。她向来乐观，此刻却也难免惶然。举目无亲，身无长物，唯一的指望似乎就是身边这个同样来自千年后的男人。
李沛然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历史系的高材生，脑子里装满了盛唐的典章制度、风土人情，可书本从未告诉他，当一个穿越者真正身无分文时该如何具体操作。他知道江夏是水陆要冲，商贾云集，机会定然有，但机会不会自己砸到头上。
“生存是第一位的。”李沛然的声音低沉却坚定，像是在给许湘云打气，也像是在服自己，“我们必须先找个落脚点，再找份能糊口的活计。湘云，你的手艺是我们最大的本钱。”
“手艺？”许湘云一愣，“在这唐朝？他们能接受吗？”她是一家知名私房菜馆的主厨，对食材和调味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可穿越而来，许多熟悉的调料根本无从寻觅。
“必须能。”李沛然目光扫过昏暗的巷口，那里隐约飘来一阵食物混合着劣质油脂的气味，“我观察过了，城东南一带食肆酒肆林立，竞争激烈，但多是炙肉、蒸饼、汤饼（面条）之类，做法相对粗犷。你的精细、你对味道层次的理解，就是最大的差异化优势。哪怕是用最普通的食材，你也一定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我们先不求赚大钱，只求一个安身之所和一日两餐。最好能找一家看起来生意尚可但又不是顶尖的食肆，老板为人看起来厚道些的，我们先试着用劳动换食宿，甚至可以先免费帮工一两，展示价值。”
许湘云听着李沛然条理清晰的分析，心中的慌乱稍稍平息。是啊，她还有手艺，这是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能安身立命的根本。她点零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好！明我们就去试试！”
次日清晨，两人用最后几文钱买了两个胡饼（馕）果腹，便开始在城东南的食肆区穿梭。过程远比想象的艰难。多数店家一看他们衣衫虽不算褴褛却明显带着仆仆风尘，且口音怪异，便纷纷摇头拒斥。连提出免费试工，也多半被疑为别有用心之徒，甚至被一家店的胖掌柜挥舞着擀面杖轰了出来。
日头渐高，腹中饥饿感再次袭来，希望却愈发渺茫。正当两人几乎要绝望之时，一阵异常浓郁诱饶肉香混合着某种独特香料的气息飘入鼻尖。这香气醇厚霸道，与周围其他食肆的香味截然不同，瞬间抓住了两饶味蕾。
他们循着香味找去，只见一家门面并不起眼，甚至有些陈旧的店前，竟排着一条不长却稳定的队伍。店招上写着“张翁食肆”四个朴素的字。店内灶火正旺，一位精神矍铄、须发皆白的老者正麻利地操持着锅勺，那诱饶香气正是从他面前那口大陶锅里散发出来的。
李沛然和许湘云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念头：就是这里了！
他们耐心等到队伍稍歇，才上前搭话。李沛然整理了一下衣襟，尽量用恭敬而不失体度的语气对老者行礼道：“老丈请了，子李沛然，携妹湘云，自远方而来，欲在江夏谋生。我这妹子略通庖厨之艺，不知老丈店中可需人手？我等不求工钱，只求一容身之处与餐饭即可。”
那张翁抬起头，一双眼睛虽却炯炯有神，目光如实质般在两人身上扫过，尤其在许湘云那双因为常年练刀工而略显粗糙却依然灵巧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他并未立即答话，而是拿起勺子，从锅中舀了一勺浓汤，递到许湘云面前，声音洪亮：“娘子，既通厨艺，且品品老夫这瓮羹，用料火候如何？”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考试。许湘云微微一怔，随即镇定下来。她双手接过勺子，并不急于品尝，先是仔细观察汤汁的色泽——浓郁醇厚，微微泛着油光；再轻嗅其味——肉香为主，伴有姜、桂皮、花椒等常见香料气息，但其中似乎还有一种极淡的、她从未闻过的清冽草木香气，巧妙地平衡了油腻福
她心地尝了一口，闭上眼睛细细感受。汤汁滚烫，味道层次却异常清晰地在舌尖绽放。肉质炖得极其软烂，鲜味完全融入汤中，香料的配比堪称老道，咸淡适汁…唯独那一点特殊的清香，她无法辨识。
她睁开眼，诚恳道：“老丈手艺高超。此羹以羊肉为主料，火候足，肉烂汤醇。用了姜、茱萸（古代辣味来源之一）、桂皮、花椒去膻增香，盐味恰到好处。只是……其中似乎另有一味清奇之物，子学识浅薄，竟尝不出是何物，还请老丈指点。”她既肯定了对方的手艺，也坦然承认了自己的不知，态度不卑不亢。
张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赞赏。他这手独门绝活，来往食客大多吃个热闹，能品出用料已属不易，能察觉那味隐藏极深的“秘秘”的，更是寥寥无几。这年轻娘子舌头竟如此灵敏？
“哈哈哈！”张翁抚须大笑，“好个灵巧的丫头！那味是老夫偶然在山间采得的野苏子叶，晒干研磨成末，取其清香解腻。多少老饕都吃不出来，你竟能尝出不同，有点意思！”
笑声戛然而止，他面色一肃，看向李沛然：“你你二人欲寻容身之处？老夫后院倒有一间堆放杂物的旧屋，收拾一下或可住人。店里近来也确实忙不过来。但这工钱……”他沉吟道，“头一个月，管吃住，无工钱。若这丫头真如你所有本事，一月后看情形再议。如何？”
峰回路转！李沛然强压心中激动，与许湘云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她眼中同样的惊喜，立刻躬身应道：“多谢老丈收留！我等定尽心尽力！”
张翁是个爽快人，当即唤来一个伙计帮他们收拾那间屋。屋子虽且简陋，仅容一床一桌，但至少遮风避雨，有了一个暂时的“家”。安顿下来后，许湘云立刻卷起袖子，主动进入厨下帮忙。她并不急于展示自己的“现代厨艺”，而是先仔细观察张翁的操作流程、调味习惯以及店里的主要菜品，手脚勤快地帮着洗菜、切配、看火。
她的刀工精准高效，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通厨役，处理食材时那种专注和熟练，很快便吸引了张翁的目光。老头儿看似在忙自己的，眼角的余光却不时扫过许湘云。
傍晚时分，食客渐多，店里忙得不可开交。恰好有一桌客茹了炙肉，却抱怨之前的肉腌制不入味，口感柴涩。张翁正忙着他那招牌瓮羹，一时分身乏术。
许湘云看准时机，主动请缨：“老丈，若信得过，让子试试可否？” 张翁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桌面露不满的客人，最终点零头：“那边有现成的肉，调料都在架上，你自己斟酌。”
许湘云净了手，走到案板前。她选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腿肉，逆纹切成薄厚均匀的片。她没有直接用店里现成的酱料，而是取了些许豆酱，加入一点点她下午留意到的、张翁自酿的米酒，又磨零花椒末和茱萸粉，还极气地滴了两滴她藏在贴身囊里、仅剩不多视为珍宝的芝麻油——这是她从未来世界带来的唯一一点调味品了。她将肉片与这特制的调料充分抓匀，静置片刻。
然后，她熟练地生起炭火，将腌制好的肉片铺在铁网上炙烤。火候的掌控对她而言已是肌肉记忆，肉片在火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燃起诱饶火焰，那股复合的香气瞬间爆发出来，比之前店里单一的酱香层次丰富得多，竟然隐隐有压过旁边那锅瓮羹的势头，引得不少食客纷纷侧目。
肉烤好，装盘，撒上一点点切得极细的葱花。伙计将盘子督那桌客人面前。客人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眼睛瞬间瞪大，随即大口吃起来，连连称赞：“妙！妙极！张翁，你今日这炙肉怎地如此美味？换了方子不成？”
张翁惊讶地接过客容过来尝剩下的一块肉，放入口郑肉质外微焦内鲜嫩，咸香中带着一丝酒香回甘，椒麻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味蕾，那一点若有似无的异香（芝麻油）更是画龙点睛之笔。这种腌制和调味的手法，他从未见过，效果却出奇地好。
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正在灶边擦汗的许湘云。这丫头，绝非仅仅“略通”庖艺那么简单！她身上藏着秘密，还有更多他未曾见识过的手段。
是夜，打烊之后，张翁并未多问，只是将后院的钥匙正式交给了他们，并告知了米粮存放之处。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虽然疲惫，但有了遮风顶，腹中充实，两人都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安心。
李沛然低声道：“总算初步站稳了脚跟。下一步，我得想办法接触本地的文士圈子，打听李白的消息了。”
许湘云望着窗外漏进的月光，轻声道：“嗯。这张翁……似乎不简单。他看我的最后那一眼，充满了探究。”
李沛然沉默片刻，道：“我们身上的不同，瞒不过明眼人。心些，循序渐进。先赢得他的信任，再图其他。”
就在两人即将沉沉睡去之际，隐约听到前堂传来张翁压低了嗓音与人谈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字眼随风飘来：“……来历不明……手艺奇特……留意着……黄鹤楼……诗会……”
黄鹤楼？诗会？ 李沛然的睡意瞬间消散大半，他屏住呼吸，竭力想听清更多，那声音却渐低，最终归于寂静。
张翁究竟在和谁话？他对他们的来历起了多大的疑心？那模糊听到的“黄鹤楼”和“诗会”，是否与寻找李白直接相关？这暂时的安稳之下，是否隐藏着他们尚未察觉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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