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弥漫着伤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牺牲的两名弟兄已草草掩埋在向阳的山坡，负赡几人躺在通铺上低声呻吟。白日战斗的兴奋早已褪去，留下的是沉甸甸的疲惫和对未来的隐忧。铁柱和王铁锤清点完缴获，脸上却没什么喜色——物资是多了，可那战场上的配合脱节、撤退时的相互提防，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心里。
“司令，老赵那边回信了。”铁柱递过一张纸条，语气有些复杂，“他们……同意会面，来的会是他们的周政委。”
“政委？”王铁锤抬起眼，“比老赵官大？”
杨帆点点头，心里清楚，这是抗联对他们这支“土匪武装”的第一次正式审视。白的战斗，他们展现了一定的火力和战术素养，但也暴露了缺乏统一思想和信任的根本问题。这位周政委的到来，将决定双方是分道扬镳，还是真正走向联合。
会面定在深夜。月上中时，寨子外传来约定的鸟鸣声。杨帆亲自带人迎出去，只见雪地里站着三个人。中间一人身形清瘦，穿着打补丁的灰布棉军装，绑腿打得紧实利落，上面却结满了厚厚的冰凌，显然走了不短的山路。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却沉静有光。
“杨司令？在下周维民，叨扰了。”他伸出手，手掌粗糙，握起来却很有力，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关内口音。
“周政委，雪夜难行，辛苦了。”杨帆将他引入那间充当指挥部的木屋。
屋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油灯如豆。周政委解下武装带，很自然地坐在一段木桩上，目光扫过屋内——墙上挂着手绘的粗糙地图，角落里堆着维修中的武器，桌上是那本被杨帆翻得卷了边的《论持久战》。
他没有急于寒暄，而是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磨损严重的铝制水壶，又取出几个擦拭干净的黄铜子弹壳，给杨帆、铁柱、王铁锤一人推过一个，然后拧开水壶，将里面温热的、带着苦涩清香的液体倒入弹壳。
“山里采的老鹰茶，别嫌弃，暖暖身子。”他率先举起那奇特的“茶杯”。
一口热茶下肚，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略显僵硬的气氛缓和了些。谈话从白的战斗开始，周政委没有回避问题，直接点出了配合脱节的要害：“……赵队长的打法灵活，但过于依赖个人勇猛和地形。杨司令的正面阻击思路，火力配置更讲究章法，但对我们游击组的应变能力估计不足。到底，是缺乏统一的战术思想。”
他拿起一根柴火，在泥地上划出示意图：“比如《游击队歌》里唱‘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强调的是机动歼敌，积胜为大胜。但这不等于不要战术协同。我们在南满，吃过不少各自为战的亏……”
他没有空谈理论，而是结合一次次具体的战斗案例，分析得失。讲到牺牲的战友，他会停顿片刻，声音低沉；讲到巧妙伏击获胜，眼里会闪过锐利的光。铁柱和王铁锤起初还带着几分审视，渐渐听得入了神。
杨帆偶尔插话，提出自己的见解，尤其是在谈到持久战和发动群众的关系时，他引用了《论持久战》里的观点，并加上了自己结合当下东北局势的思考。
周政委听得仔细，目光落在杨帆脸上，带着探究。谈话间隙，他起身活动时，无意中看到桌上那本《论持久战》翻开的页脚，密密麻麻写满了细的批注，有对战术的推演，有对根据地方针的设想，字迹潦草却思路清晰。他的手指在那页脚上停顿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和了然。
夜深了，炭火渐熄。屋外寒风呼啸，哨兵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偶尔，能听到靠近屋子的哨兵，因为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脚印。
“杨司令见识不凡，这些想法……很难得。”周政委最终道，语气里多了几分真诚的赞许，“联合抗日，不是简单的凑在一起打仗，得有共同的魂。这个魂，就是相信我们最终能赢，知道为什么能赢，知道怎么一步步去赢。”
他站起身，从挎包深处取出一个薄薄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册子，封面上是工整的手写字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个，留给杨司令和诸位兄弟参考。”他的神情庄重，“火种已经播下，能否燎原，就看我们这些人了。”
临别前，两人在寨子外一棵老松树下，共同埋下了一个密封的铁匣，里面放着约定的新的联络方式和信号规则。这是比白桦林树洞更可靠的联系通道。
东方泛起鱼肚白，雪原一片寂静的银白。周政委带着人踏上归途，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间。也就在此时，寨子轮岗的哨兵与远处山林中若隐若现的抗联哨兵，在晨曦微光中，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隔着遥远的距离，双方沉默着，却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臂，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杨帆回到屋里，油灯已将燃尽。他翻开那本油印册子的扉页，“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八个字，在熹微的晨光中，仿佛带着温度。
他知道，昨夜的一席话，埋下的不止是密匣。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已经开始在这支队伍里生根。未来的路依然艰难，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完全孤独的摸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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