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回门日”。这一，出嫁的女儿要带着夫婿和孩子，提着备好的年礼，风风光光回娘家探望父母亲人。这不仅是孝心的体现，更是血脉亲情的温暖延续，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团圆日。
去年的今，冯芹和刘山刚分家单过，手头紧巴巴的。饶是如此，她还是咬牙买了肉、扯了布、称零心，甚至把刘长康、刘长乐兄弟送给儿子们的两只福气兔子也做成了风干兔，一并带回了娘家。
如今想来，若那兔子留着，不定自家也能办个工坊了。还有那去年稀罕得紧、连镇上酒楼老板都难求的辣味腊肠，她也是厚着脸皮从婆婆那儿讨了两根，巴巴地给爹娘送去。那一趟回门，几乎花光了她分家后攒下的第一笔积蓄。至于爹娘当时有没有夸她一句，她竟有些记不清了……
今年不同了。今年她的日子眼见着红火起来。和山辛苦操劳了大半年——虽上半年的进项都被她悉数填了娘家的无底洞——加上年底村里的分红，家里的钱匣子总算有了沉甸甸的声响。
明年会更好，明年他们要盖新房子，大儿子长安能进村学开蒙读书，她甚至有余钱向村里申购金贵的辣果子种子了……这些桩桩件件的喜事，她都迫不及待想告诉娘家人，让他们也为自己高兴高兴。
初二一大早，冯芹就起身张罗。全家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孩子们穿的兔毛褂子、戴的兔毛帽子，都是大嫂李文慧送的，这在镇上的布庄里可是紧俏货，价钱不菲还时常断货呢。她和刘山也戴上了同样暖和的兔毛手套。
准备的年礼更是丰厚：活蹦乱跳的灵鱼、白胖的莲藕、肥瘦相间的猪肉、自家熏制的腊肉腊肠、豆干礼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梅花酥饼，还有那价比黄金的胡麻油……几乎把家里能拿得出的好东西都带上了。这般光景回去，爹娘、大哥、弟总该对她露出笑脸，好好夸赞她一番了吧？
牛车轱辘轱辘，到达平分村时，日头还不高。冯芹领着丈夫孩子，找到自家那处愈发显得破败的院落时，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年中娘不是来信，大哥打算修葺房子，只是缺钱，她才把攒下的钱都送了回来，怎么这房子不但没见修缮，反而比记忆中更显颓败了呢？她压下心头那丝异样，扬声喊道：“爹、娘、大哥、嫂子、弟，我们回来啦！”
过了好一会儿，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才被拉开。冯老太和冯大嫂探出身来，看见穿戴一新、精神焕发的一家人，明显愣了一下。眼前的芹，和以往那个总是缩着肩膀、眼神带着讨好和怯懦的女儿（弟妹）判若两人！除了衣着体面，连整个饶精气神都透着一股敞亮的劲儿，笑容也灿烂了许多。
再瞧见他们手里提得满满当当的年礼，婆媳俩脸上瞬间堆起了慈爱热情的笑容。“哎呦，是芹回来啦！这么早就到了？快，快进来！”冯老太一边着，一边扭头朝屋里喊，“老大，还不快出来搭把手！芹他们带了不少东西呢！”
话音未落，里屋门帘一掀，一个打着哈欠的农家汉子慢吞吞走出来，看见那些吃食，眼里才多零神采。他和冯大嫂手脚麻利地从刘山和冯芹手里接过所有东西，转身就提进了厨房，连声招呼都没跟刘山夫妇打。
“芹，快进屋，咱娘俩好好话。山啊，”冯老太亲热地拉着冯芹，转头对刘山语气平淡地吩咐，“你把院子里的柴都给劈了吧，待会儿做午饭要用。”刘山沉默地点点头，对此早已习惯。这些年来，他在岳家基本就是这个待遇，有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冯芹想带孩子们一起进屋，大儿子刘长安却紧紧拽着弟弟刘长宁的手，不肯挪步。“娘，我们就在这儿陪着爹。”
“外面冷，屋里暖和。”冯芹劝道。
“不去！屋里的哥哥会抢我们的东西，还打人！”五岁的刘长安已经记事了，脸上满是倔强。
“哟，这么点儿孩崽子就学会记仇了？都是自家兄弟，咋这么计较？他们可是你哥哥！”冯大嫂立刻拉下了脸。
“才不是！我们的哥哥不打人，也不抢东西！”刘长安仰着脑袋，毫不退缩。
“哥哥！不打！”一岁多的长宁也鹦鹉学舌般地跟着喊，拳头攥得紧紧的。
“芹，你们进去吧，孩子们穿得厚实，让他们在这儿玩会儿，我看着。”刘山出声解围，顺手拿起了旁边的斧头。他那猎户出身的高大身躯和沉稳有力的架势，让还想嘟囔几句的冯大嫂把话咽了回去，低低咒骂了一声，扭身进了屋。
一进屋，冯老太习惯性的“教导”就开始了。“芹啊，咋还给孩子们都置办上毛褂子、毛帽子了？看那成色，可不便宜吧？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孩子家家的，捡几件旧衣裳穿穿就行了。待会儿我让你大嫂把你几个侄儿的旧棉袄收拾两件给你带回去，这毛褂子毛帽子留着，拿去镇上还能换不少钱呢。”
“哎呦，你咋也戴上这毛手套了？”冯老太眼尖，瞥见冯芹手上的兔毛手套，立刻上手就扒拉下来，“哎呀，这毛皮可真顺滑。”她边边把手套往自己手上套，“真暖和，这得花多少钱？你发财啦？”
“妹，你这……这是银镯子？”冯大嫂眼更尖，冯老太扒拉手套时，冯芹腕间一抹银光闪过，她立刻抓住冯芹的手腕，摸着那光滑冰凉的银镯子，两眼放出贪婪的光。
“啥？啥镯子？”冯老太的注意力立刻从手套转移过来，盯着女儿的手腕，动作迅捷地把镯子也捋了下来，对着窗户眯眼细看，“真是银镯子！闺女啊，娘这辈子还没戴过一件像样的首饰呢，如今总算享到女儿的福了。”有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称呼立刻从“芹”升级成了“闺女”。她把银镯子套进自己干瘦的手腕，心满意足地摸了又摸。
“不，娘，这是山买给我的，”冯芹从进屋到现在，才找到机会上第一句完整的话，“是他接散活挣了钱，特意送我的过年礼。”
“没事儿，娘不介意。就当是你和山一起孝敬娘的了。”冯老太装作听不懂女儿的言外之意，心地把镯子往袖子里藏了藏。
“娘……这……”冯芹伸出手，想拿回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那股熟悉的、被无形绳索捆绑的感觉又回来了。
“芹啊，”一直坐在炕上抽烟袋的冯老头终于开了口，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气氛，“听你们平华村种那新菜，发了？村里丁家老三老四，还有那何老汉一家，迁过去就开了作坊？”
“嗯，爹，我去年回来就过了呀。”冯芹的注意力被引开，“我们村得了好菜种，家家户户都能买来种，种出的菜村里统一往外卖，都是现钱结算。”
“咳咳，”冯老头干咳两声，“去年只当你是不想我们担心，随口宽慰我们的。”他们何曾真正把冯芹的话放在心上？只要她能拿回钱物便好，她的话是真是假，是喜是忧，从来无人在意。甚至，冯家人至今都记不全她两个儿子的名字。
“我怎么会乱呢？千真万确！”冯芹见全家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一种久违的被重视感让她瞬间打开了话匣子，倾诉欲高涨，“我们村现在日子可红火了！除了镇上的大酒楼，连京城里顶有钱的大老板都捧着银子来抢我们村的菜和酱料呢！”
“今年我们全村都分了红！平分村从来没有过吧？我跟山的钱匣子都装满了！明年我们就起新房子！开了春，村里还要修村学，我们长安就要去读书了！”她越越激动，脸颊泛红。
“钱匣子都满了？”冯家人捕捉到这个关键词，眼睛齐刷刷亮了起来。
“读啥书？读书可是个吞金兽！咱们地里刨食的人家，犯不着花那个冤枉钱。”冯老太首先反对。
“就是，芹，不是大哥你，有钱也不能这么瞎花。你呀，还是不会当家。”冯大哥立刻摆出长兄的架子教。
“二姐，”冯弟也适时地扮起可怜，“我今年相看的那门亲事又黄了，人家嫌我穷，没个像样的房子。二姐，我都二十二了，再不成家，出门都抬不起头来。你可是我亲姐，得拉我一把啊！”
“妹啊，”冯大嫂摸着并看不出迹象的肚子，“我这又怀上了，你马上就有第四个侄儿了。你这当姑姑的，总不能眼看着侄儿们饿肚子吧？”
冯芹被这七嘴八舌弄得有些发懵：“娘，我年中不是把钱都给您了吗？不是好修房子、给弟弟亲用的吗？”
“哎呀，那点钱哪够啊？”冯老太立刻换上一脸愁苦，“这一大家子张嘴要吃饭的，你大哥弟又没你有出息……咱们村如今也开始种新菜了，可种子少，里正先紧着那些买得起种子的大户，像咱们这样的穷家户，连菜种都买不起哟……”她唉声叹气，偷眼瞧着女儿的反应。
“芹，”冯大哥眼珠一转，凑近道，“要不，你把你们村的菜种子，分些给咱们？这样咱家既不用花钱买，也不用看那些‘先进户’的脸色！咱妹子能给种子，出去多有面儿！”
“不行！绝对不行！”冯芹在这事上不敢糊涂，立刻摇头，“我们村的种子，每户能留多少都是有定数的，按各家种植面积仔细核算过的。想多买，得出十倍的价钱，我们也出不起！而且村里有严令，谁敢私自把种子给外村人，一经发现，立马逐出村子！”
“老大！你胡沁些什么！”冯老头故作严厉地呵斥儿子，“怎么能让芹犯这种原则性错误！你要买种子，芹肯定会支持你的。你妹妹从就懂事，最护着你这个大哥了。”
“是是是，爹，是我想岔了。”冯大哥从善如流地认错，然后话锋一转，“芹，那……那你先支应哥哥一些买菜种的钱吧？等开春，我也找里正申购新菜种子，把地种上。家里眼看又要添人口，这钱实在周转不开啊！”
“这……好吧。”冯芹想着能帮衬娘家正经营生也好，“这新菜确实好种，长得快，收成高，品相也好，只要肯下力气，肯定能赚钱。”她着，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绣着简单花纹的钱袋子，准备数些钱给大哥。
“还是我家芹最贴心！老大，你以后可得记着你妹子的好，给她撑腰！”冯老太见状，一把将那个鼓囊囊的钱袋子整个抓了过去，掂拎分量，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顺手就塞进了自己怀里。
“娘！这钱您不能全拿走啊！买种子用不了这么多！”冯芹眼看着自己辛苦大半年的积蓄瞬间易主，顿时急了。
“芹啊，”冯老太和颜悦色，终于舍得夸了一句，“这些钱，除了买种子，还得把咱家这破房子拾掇一下，不然你弟弟怎么媳妇？家里现在可就指望你了。这点钱还不够呢，回去让山再多打些散工，你种菜也再勤快些，等有了钱，再送些回来。爹娘都知道，咱们芹是最孝顺、最能干的孩子。”
看冯芹盯着自己放钱的口袋，脸上还有挣扎之色，冯老太脸色微沉，又迅速换上那副推心置腹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出那句从灌输到大的话：“芹，你得明白，咱们才是一家人，骨头连着筋。娘家好了，你在外头腰杆子才硬，才能真正好！”
“好了，”她挥挥手，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你跟你大嫂赶紧张罗午饭去，把你们带来的好菜好肉做上，别都做完了，多留些给我们慢慢吃。”顿了顿，又补上那句千古不变的送客词：“早点吃饭，你们也好早点回去，晚了路上不好走。”
冯芹还在懵懂之中，就被冯大嫂半拉半推地带进了烟火缭绕的厨房，开始操持这顿“回门宴”。
午饭桌上，没有人给冯芹一家夹菜盛饭，冯家人都像饿狼扑食般，专注地消灭着从平华村带来的美味。风卷残云之后，连杯消食的粗茶都没有，冯老太就催促他们动身。
送到院门口时，她抓了一把瓜子当回礼，塞到刘长安手里，对神情恍惚的冯芹挥挥手：“行了，早点回吧。”随即毫不留恋地转身，“哐当”一声关上了院门。
牛车再次吱呀呀地驶动。冯芹怔怔地坐在车上，双手空空，来时满心的期待和喜悦，此刻也像被那扇门彻底关在了外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和冰凉。刘山默默挨着她坐下，伸出结实的手臂，将她和孩子一起揽入怀中，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
冷风一吹，冯芹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些。那句“娘家好了你才能好”的话，第一次让她感到了刺骨的疑惑。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和空空如也的双手，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清晰地冒了出来：娘口口声声一家人，可她为什么只想着哥哥弟弟的房子、婚事，只想着把家里的担子都压给她，却从不问一句，她没了钱，接下来这一年，日子该怎么过？她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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