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霜气，在红旗生产大队的土路上打着旋儿，卷起枯黄的落叶，又狠狠砸在沈家斑驳的木门上。刚蒙蒙亮，窗棂上还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谁撒了把碎盐。里屋的土炕上，沈念安却已经醒了，身子蜷在薄被里，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溜圆，望着头顶糊着旧报纸的房梁，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仔细听着外屋的动静。
昨夜里爹娘话的声音，他其实没完全睡着。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风吹断的芦苇，爹的声音沉沉的，像压了块石头，还有银顶针掉在地上的脆响，都像石子儿一样，砸在他的心尖上。他不知道爹娘到底吵了什么，只知道今早上醒来时，身边的被窝是空的——往常这个时候，爹都会提前起来，在灶房里帮娘烧火，有时候还会偷偷塞给她一颗烤得喷香的红薯。
念安悄悄掀开被角，脚丫刚碰到炕席，就打了个哆嗦——炕已经凉了。他记得娘昨缝好的新棉袄就搭在炕边的椅子上，赶紧爬过去，费力地把棉袄套在身上。棉袄是用娘染的青棉布做的，里子絮着软软的新棉花，是他长这么大穿的最暖和的衣服。他把袖子拉得长长的，盖住冻得发红的手，又想起娘昨夜里掉眼泪的模样，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娘肯定还在生气。”念安声嘀咕着，踮着脚尖走到门口，扒着门框往外看。堂屋里空荡荡的，桌上的煤油灯已经灭了，只剩下灯盏里一点发黑的灯芯。灶房的方向没有动静，只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墙上的“光荣之家”奖状轻轻晃动。
他想起昨下午，爹还陪他在院子里玩弹弓，用石子儿打树上的麻雀。爹的手很大，握着他的手教他瞄准，还笑着：“念安真厉害，以后不定能当解放军。”那时候爹的眼睛亮亮的，像上的星星，可昨夜里，爹的眼睛里却像蒙了层雾，连笑都没了。
念安的鼻子一酸，忽然想起前几跟隔壁的石头一起玩时，石头：“我爹要是跟我娘吵架，我就给他们端糖水喝，我娘一喝糖水就不生气了。”他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的——娘昨给的两颗水果糖，他昨晚上已经偷偷吃掉了。
“要不，去找爹吧？”念安心里冒出个念头，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记得爹昨晚上好像去了西屋，那是家里堆柴火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去。他悄悄溜出里屋，光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每走一步都心翼翼的，生怕惊动了娘。
堂屋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念安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娘正坐在灶房的板凳上，背对着他，手里拿着根柴火，却没往灶膛里放。晨光从灶房的窗户里照进来，落在娘的头发上，他忽然发现，娘的头发里好像有几根白头发，像冬的雪花，藏在黑头发里，特别显眼。
“娘肯定没睡好。”念安心里更难受了，他想起娘每早上都会给他煮玉米糊糊，还会在里面偷偷加一勺子白糖——那是娘从“娘家”拿来的，爹问起时，娘总“是外婆给的”。可今早上，灶房里连锅都没热，娘肯定还在生爹的气。
他不敢惊动娘，赶紧缩回身子，沿着墙根往西屋走。西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叹气。念安轻轻推开门，一股柴火的味道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那是爹身上的味道。
西屋很，里面堆着半屋子柴火，还有一张旧木板床，床上铺着一层稻草，盖着一条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被子。沈廷舟就坐在床沿上，背对着门，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卷，指尖泛白，肩膀微微垮着，看起来特别累。
念安的脚步顿了顿，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想“爹”，却又不敢出声。他记得昨晚上娘喊着“你知不知道念安发高烧的时候我有多难”，那时候他虽然烧得迷糊，却记得娘抱着他在雪地里跑，他的脸贴在娘的脖子上，全是汗，还有娘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凉凉的。
“爹是不是真的做错事了？”念安心里琢磨着，手紧紧攥着棉袄的衣角。他虽然才四岁，却比别的孩子懂事早。他知道娘这些年不容易，知道爹“回来”之前，他每都要喝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知道冬的时候，娘会把他的脚揣在怀里暖着，自己的脚却冻得通红。
沈廷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看到门口的念安时，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愧疚填满。他赶紧把烟卷塞回口袋里，站起身，声音放得很轻：“念安，你怎么醒了？怎么不穿鞋子？”
念安看到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没睡好，鼻子一酸，眼泪就差点掉下来。他摇了摇头，声：“爹，我不冷。”着，他踮着脚尖走进来，脚丫踩在稻草上，软软的，不那么凉了。
沈廷舟赶紧走过去，蹲下身，把念安抱起来。孩子的身子很轻，比同龄的孩子要瘦些，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只猫。他想起昨晚上林晚秋的话，想起孩子发高烧时在雪地里跑的场景，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爹，娘还在生气吗？”念安趴在沈廷舟的肩膀上，脑袋蹭了蹭他的衣服，声音软软的。
沈廷舟的身体僵了一下，喉咙发紧，半都不出话来。他轻轻拍了拍念安的背，声音沙哑：“是爹不好，让你娘生气了。”
“爹做错什么了呀？”念安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沈廷舟，里面满是疑惑，“是不是爹昨没帮娘劈柴？还是爹偷偷抽烟被娘发现了？”
沈廷舟看着孩子纯真的眼睛，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怎么能跟孩子，他当年的“牺牲”是假的，他瞒了他们母子两年，让他们受了那么多苦？他只能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是爹的错，没跟你娘好好话。”
念安似懂非懂地点零头，胳膊紧紧抱着沈廷舟的脖子：“爹，你跟娘道歉好不好？娘昨哭了，我从来没见过娘哭那么厉害。”他想起娘昨晚上的哭声，心里就难受，“娘，我时候发高烧，她抱着我在雪地里跑，那时候爹在哪里呀？”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沈廷舟的心里。他抱着念安的手臂紧了紧，眼眶瞬间就红了。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念安的额头，声音带着哽咽：“那时候爹在很远的地方，在做很重要的事，没能陪在你和娘身边。是爹不好，让你们受苦了。”
念安能感觉到爹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凉凉的。他伸出手，轻轻擦了擦沈廷舟的脸，声：“爹，你别哭，念安不怪你。只要爹以后不离开我和娘，我就不生气。”
沈廷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又酸又胀。他抱着念安，在旧木板床上坐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发：“爹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们了，再也不。”
念安笑了，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春里刚开的花：“那爹，我们去给娘煮玉米糊糊好不好？娘肯定饿了。我还知道，娘喜欢在糊糊里加一勺白糖，我去拿糖。”着，他就要从沈廷舟怀里下来。
沈廷舟拉住他，笑着：“好，咱们一起去煮糊糊。不过糖要娘来加，娘加的糖最甜。”
念安点零头，手紧紧拉着沈廷舟的手。沈廷舟牵着孩子，走出西屋，阳光已经升得高了些，照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风也了，空气里带着点秋的清爽。
走到灶房门口时，沈廷舟看到林晚秋还坐在板凳上，背对着他们，手里的柴火还没放下。他深吸一口气，拉着念安走过去，声音放得很柔：“晚秋，我跟念安来煮糊糊。”
林晚秋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念安赶紧跑过去，抱住林晚秋的胳膊，仰着脸：“娘，爹知道错了，他跟你道歉。咱们一起煮糊糊好不好？我还想吃娘煮的糊糊，加白糖的。”
林晚秋低下头，看着孩子纯真的眼睛，心里的火气像被浇了盆冷水，渐渐消了些。她看到念安光着脚，赶紧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心疼地：“怎么不穿鞋子？脚都冻凉了。”
念安笑着：“我跟爹在西屋话，忘了穿鞋子。娘，你别生气了，爹以后再也不离开我们了。”
林晚秋的目光落在沈廷舟身上。他站在那里，手里还牵着念安的鞋子，眼神里满是愧疚和温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想起昨晚上他的话，想起那些年的苦，心里还是有点难受，可看着念安期待的眼神，又觉得那些怨恨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沈廷舟走过来，把鞋子放在炕边，然后拿起灶台上的锅，往里面加了水：“我来烧火，你坐着歇会儿。”他蹲在灶膛边，点燃柴火，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暖融融的。
林晚秋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念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软。她知道，沈廷舟的隐瞒是为了任务，是为了保护她们母子，可那些受过的苦，那些被欺骗的日子，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可她也知道，她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怨恨里，为了念安，为了这个家，她得给彼此一个机会。
念安趴在林晚秋的怀里，看着爹在灶膛边烧火，又看了看娘的脸，声：“娘，你看，爹烧火的样子真好看。”
林晚秋忍不住笑了，伸手轻轻捏了捏念安的脸：“就你会话。”她抬起头，看向沈廷舟，声音虽然还有点冷，却没了昨晚上的疏离：“水开了，把玉米面拿过来。”
沈廷舟心里一喜，赶紧站起来，从粮缸里舀出玉米面，递到林晚秋手里。阳光从灶房的窗户里照进来，落在他们三个人身上，暖融融的。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像在唱着歌，空气里渐渐弥漫开玉米糊糊的香味。
念安趴在林晚秋的肩膀上，看着娘往锅里撒玉米面，又看着爹在旁边帮忙搅拌，脸上满是笑容。他知道，娘不生气了，爹也不会离开了，他们一家人，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沈廷舟看着林晚秋的侧脸，看着她认真搅拌糊糊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感激。他知道，他欠她和念安太多，以后的日子里，他会用一辈子来弥补，再也不会让她们受一点委屈。
锅里的玉米糊糊煮好了，香气扑鼻。林晚秋舀了一碗，递给沈廷舟：“先尝尝，看够不够甜。”
沈廷舟接过碗，吹了吹，轻轻喝了一口。玉米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带着点甜甜的味道，像他此刻的心情。他看着林晚秋，笑着：“甜，比什么都甜。”
林晚秋白了他一眼，却没再生气。念安在旁边拍手笑着：“娘煮的糊糊最甜了！我也要喝！”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一家饶脸上，温暖而明亮。风从院子里吹进来，带着老槐树的清香，一切都那么美好。沈廷舟知道，这场因欺骗而起的冷战，终于结束了。而他们的生活，也会像这碗玉米糊糊一样，越来越甜，越来越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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