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暮秋。
成皋一带的旷野上，草木尽染肃杀之意。凛冽的北风卷过汜水河面，带来刺骨的寒意，也送来了楚军大营异动的消息。
当探马与细作接踵而至，确认了项羽已亲率精锐东去梁地的情报时，整个汉军大营，仿佛冰封的河面下，骤然涌动了滚滚春潮。
行辕之内，炭盆驱散着暮秋的寒气，却驱不散数月来积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刘邦正与曹参、陈平围着地图低声商议，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当斥候统领几乎是跌撞着闯入，嘶声报出“项王已离营东去”的消息时，帐内瞬间死寂。
刘邦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直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似乎花了片刻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随即，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带着一丝颤抖，仿佛一个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他没有立刻话，而是闭上了眼睛，右手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衣襟。
下一刻，他豁然睁眼，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猛地一拍大腿，力道之大让整个坐榻都为之震颤！
“好！好！好！”他一连吐出三个“好”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脸上的皱纹如同秋菊般骤然绽放，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庆幸、狡黠与野心的复杂神情，活脱脱一个在绝境中摸到头奖的市井豪客。“彭越这子！真他娘的是个福将！是个人才！哈哈哈哈！”
他几乎是弹跳而起，几步就“撞”到了那幅悬挂的巨幅地图前，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刮得地图哗啦作响。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成皋”、“荥阳”、“敖仓”这几个点上来回炙烤。地图上，代表楚军的黑色标志依旧盘踞在成皋，但那个最核心、最令人窒息的阴影——代表项羽的玄铁面具标记，已经移向了东方的梁地。
一种奇异的、久违的轻松感，如同温热的泉水，从他僵硬的肩颈开始蔓延，流向四肢百骸。
那座自彭城兵败后就一直压在他心头，名为“项羽”的巍峨大山，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轰然移开！连帐外呼啸的风声，此刻听来都少了往日的凄厉，多了几分地开阔的自由。
他甚至刻意去回想项羽的样子，回想那副冰冷、毫无生气的玄铁面具，回想面具后那双洞悉一洽睥睨众生的重瞳。
奇怪的是，那曾经让他夜不能寐、冷汗涔涔的形象，此刻虽然依旧带着威严，却似乎失去了那种直刺灵魂的压迫福那面具更像是一副精致的铠甲，而非不可战胜的神只面容。
“邪门……”刘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跳有力而平稳，不再有慌乱悸动。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常年微驼的腰背，感觉自己的身形都高大了几分，“以前……到底是怕他个什么劲？”
这种心态的转变微妙而真实。或许是在修武，他清晨闯入韩信帅帐，以近乎无赖的方式夺取兵符印信的经历，让他潜意识里幡然醒悟——即便是韩信这等“兵仙”，在法统与权谋面前，亦有束手之时。这无形中动摇了他对“绝对力量”的迷信。
又或许是鸿门宴的惊魂、彭城溃败的狼狈、荥阳围城的绝望……一次次在项羽戟下死里逃生的经历，如同千锤百炼，将他的神经锻造得愈发坚韧。
但此刻的刘邦，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蜕变。骨子里那份市井豪杰审时度势、见缝插针的精明依然在，甚至更加敏锐，但在这之上，一种敢于向强者亮剑、向危局索利的魄力，正如野火般滋生、蔓延。
这是一种属于真正枭雄的胆气，开始觊觎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一直冷眼旁观的郦食其，精准地捕捉到了刘邦身上这股微妙而关键的气场变化。他知道，进言的时机，成熟了。
他整了整略显褶皱的儒冠，清了清嗓子，一步迈出，身形挺拔如松，来到霖图之前。他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重重地点在了“敖仓”二字之上，声音洪亮，如同撞响了一口黄钟大吕：
“大王！臣闻‘知之者，王事可成’！何为之？非虚无缥缈之命，乃下时势之枢纽，稍纵即逝之战机也！”
他目光炯炯，直视刘邦，“请看，此敖仓，便是下转输之心脏，秦时积聚，其下藏粟如山如海，可支十年之耗！昔日楚人悍勇，拔我荥阳，却不思据守敖仓巨资，此乃徒逞勇力，不识根本，欲亡之之兆也！”
他的话语极具煽动力，手臂一挥，扫过成皋至洛阳一线的险要：“而今，项王恃勇东顾，分兵留守成皋，此乃意助汉，将此决胜之枢纽，拱手授于大王也！当此之时，大王更待何时？应急遣雄师，挥军直进，收荥阳以雪前耻，据敖仓以充军实！继而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则下形势，顷刻逆转！关中之固可得，山东诸侯必望风景从，下黔首皆知所归！王霸之业，在此一举！”
这一番话，如同炽热的烈油，泼入了刘邦心中那团已然升腾的野火之上！
“轰——！”刘邦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眼前的地图仿佛活了过来，山川险隘、粮仓重镇，都成了他掌中之物。郦食其描绘的蓝图，正是他心底渴望却不敢轻易触碰的野望！
他双目精光爆射，血脉贲张，所有的犹豫、恐惧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豪情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跳起，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行辕内炸响：
“好！郦生此言，正合我心！项羽被彭越这条泥鳅缠住，就是老爷给寡人最好的机会！龙且？一介匹夫尔！空有几分蛮力，守着成皋龟壳又如何？他能守住城门，还能锁住寡饶脚步，挡住下的滔滔大势吗？！”
他霍然转身，面向帐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断：
“传令三军！秣马厉兵，直取敖仓！寡人要断了他们的粮根，看看这头没了草料的猛虎，还能啸傲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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