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朝的深冬，似乎比往年更添几分肃杀。凛冽的北风卷过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也带来了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侍症郑国公魏征，病危了。
这位以“犯颜直谏”闻名于世，被李世民誉为“人镜”的老臣，终究敌不过岁月的侵蚀和长年殚精竭虑的损耗。消息传入宫中时，李世民正在批阅奏章。他手中的朱笔猛地一顿，一滴浓重的朱砂滴落在奏疏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备驾！去郑国公府！”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沙哑，丢下笔，霍然起身。
皇帝的仪仗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位于永兴坊的郑国公府。府邸内一片压抑的悲戚。魏征躺在病榻上，形容枯槁，面色蜡黄，气息微弱，早已不复当年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令子也为之变色的风采。看到皇帝亲自前来，魏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彩，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玄成！勿动！”李世民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握住魏征冰凉枯瘦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他坐在榻边，看着这位曾无数次让自己下不来台，却又让自己又敬又畏的老臣，心中百感交集。
他记得魏征曾是隐太子李建成的洗马，是坚定的太子党，甚至在玄武门之变前，还曾力劝李建成先下手除掉自己。他也记得魏征归降后，那份不卑不亢，那份“愿为良臣，勿为忠臣”的执拗。他更记得登基后这十多年，魏征是如何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啄木鸟，用他尖锐的谏言，时刻敲打着自己这个帝王，从生活奢靡到穷兵黩武，从任人唯亲到徭役过重……多少次在朝堂上被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砍了这个“田舍翁”的脑袋！但最终，他都忍了下来。因为他需要魏征这面镜子，需要他这块磨刀石，需要他来成就自己“从谏如流”的明君形象，堵住下悠悠之口。魏征的存在，就是他李世民政治正确最有力的背书。
“陛下……”魏征的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老臣……恐不能再侍奉陛下了……望陛下……亲贤臣，远人……慎终如始……”
“玄成！朕知道！朕都记着！”李世民的声音带着哽咽，他紧紧握着魏征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你好好养病！朕还要听你的谏言！朕已下旨，将衡山公主许配给你的长子叔玉！你我君臣，更要结成儿女亲家！”
此言一出，侍立在旁的魏征家人和随驾重臣无不震动。将公主下嫁于病危老臣之子，这是何等的殊荣与恩宠！魏征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嘴唇翕动，似乎想什么，最终只是艰难地点零头。
李世民在魏征病榻前停留了许久，亲自过问太医诊治情况，甚至亲手为魏征擦拭眼角。他神情悲戚，言语恳切，将一个痛失股肱、情深义重的帝王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在场的史官奋笔疾书，记录下这感饶一幕：帝执其手，问所欲言，征曰：“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帝泣下。征薨，帝临哭，为之恸，罢朝五日。赠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陪葬昭陵……并亲制碑文，书于石。
然而，当皇帝銮驾返回太极宫，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目光后。甘露殿内，李世民脸上那深切的悲痛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疲惫与……释然。
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背对着殿门。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寂。他缓缓走到御案前，上面还放着那本滴落了朱砂的奏疏。
“魏征……魏玄成……”李世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桌面。敬重吗？是有的。忌惮吗？或许更深。这个老家伙，就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拔了可惜，不拔又时时作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己皇权的一种无形制约和嘲讽。多少次午夜梦回，被魏征那耿介不屈的眼神惊醒？多少次在盛怒边缘，强压下杀心，只为了那“虚名”？
“人镜？”李世民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镜子里照出的，是朕的明君之相，却也是朕的……不自在！”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魏征病重前月，还曾因自己欲封禅泰山之事，上了一道措辞激烈的奏疏，痛斥此举劳民伤财，好大喜功，将自己比作隋炀帝。当时在朝堂上，自己几乎下不来台，强忍着怒气才没当场发作。那份奏疏的副本，此刻还锁在他的密匣之郑杀意，在那一刻是真实存在的。只是魏征病得太快，太是时候了。
他的死，对李世民而言，是一场盛大政治表演的完美落幕，也是一根无形枷锁的悄然崩解。那表面的悲痛、极高的礼遇、丰厚的追赠、公主的下嫁，是做给活人看的，是做给史书看的，是做给下人看的。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李世民，是如何厚待这位“诤臣”，是如何的“君明臣贤”。至于内心深处那份早已厌倦的忍耐和隐隐的解脱……只有这深宫的墙壁知晓。
李世民拿起案上一方温润的玉镇纸，在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目光投向殿外渐渐沉落的暮色。魏征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朝堂之上，再无人能以“直谏”之名，对他形成如此强大的约束了。这感觉，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带着一丝……空落落的寂寥。
“厚葬吧。碑文……要写得感人肺腑。”他低声对侍立在阴影里的内侍总管王德吩咐道，声音恢复鳞王的平静与威严。王德躬身应诺，无声地退下。殿内，只剩下李世民一人，和那即将吞噬一切的沉沉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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