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皂角与湿木混合的淡淡气味。
新添的热水在桶中微微荡漾，赵成满足地长吁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要融化在温热里。
嬴政并未如赵成那般彻底放松，他靠着桶壁，目光沉静地望向似乎又要睡着的赵成，心中却仍在反复咀嚼着“复盘”二字带来的冲击。
这方法直指他以往依靠直觉与威严进行决断的盲区，提供了一条更为理性、系统的反思路径。
“先生方才所言之‘复盘’，乃事后查验、总结之良法。”嬴政缓缓开口，声音在氤氲水汽中显得低沉，“然，事前谋划，事中掌控，其重要性恐不亚于事后反思。先生曾言及管仲、范蠡等人行事皆有法度，不知于这‘事前’、‘事织，先生可还有高见？譬如，如何确保一项政令或工程，自始至终皆能顺畅推行，不至半途夭折，或成果远逊预期？”
他问得很笼统，但目光锐利，显然不满足于零散的技巧，而是在探寻某种更具普适性的“理”。
赵成眼皮耷拉着，像是没骨头般瘫着，闻言只是懒懒地掀开一条缝，瞥了嬴政一眼，嘟囔道：“啧，老爷子你这问题……是想要个能套在万事万物上的框框啊？”他咂咂嘴，似乎在组织语言，半晌才慢悠悠道，“行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就聊聊这‘管理’……对，就这个词儿。你把一个国家，一个衙门，甚至一个修渠的工程队，都看成是一个需要运转的‘东西’，想让这东西转得好，不出岔子，少内耗，多出力，里头是有不少共通的门道。”
扶苏立刻屏息凝神，连侍立的姿态都更加恭谨。他敏锐地察觉到，赵先生即将展开的，恐怕是比“复盘”更为基础，也更为宏大的学问。
“先这‘事前谋划’，”赵成伸出湿漉漉的一根手指，在空中随意划拉着，“用你们能明白的话，首先得‘定目标’。干啥事，得先想清楚，最终要弄成个啥样？是今年多收三成粮食？还是把北边的城墙修起来五百里？目标不能模模糊糊，得像咸阳宫的柱子一样，看得见，摸得着。比如，不是笼统地‘富国强兵’，而是‘三年内，关中粮仓储粟增加一百万石’，或者‘一年内，打造强弩三万具’。这疆目标明确’。”
嬴政微微颔首。他一向目标明确，扫灭六国，一统下，皆是如此。但将这种思路细化到具体政务，似乎确有必要。
“光有目标不行，还得‘析情况’。”赵成伸出第二根手指，“就是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你有多少人？多少钱粮？对手啥情况？时地利如何？这就好比你们打仗前的‘庙算’，得把家底和外面的情况都摸清楚了。孙子不是过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搞建设、推政令也一样，不搞清楚状况就蛮干，容易栽跟头。当年秦穆公想偷袭郑国，蹇叔为啥哭谏？不就是分析了路途遥远、郑国有备、晋国必阻等情况，预见到会失败嘛。可惜秦穆公没听进去。”
“其三，‘拿方案’。”赵成继续道，“目标定了，情况也摸了，接下来就是琢磨怎么干。路不止一条，得比比哪条好走，哪条省劲，哪条风险。可以设计好几个路子，评估一下哪个更靠谱。这疆多案选优’。就像修郑国渠，肯定也不是一开始就定死一个方案，估计也琢磨过好几个线路，最后选了个利益最大、麻烦相对的。”
嬴政心中默然，郑国渠的选定，确是经过多方勘测与争论。赵成将此提炼为“多案选优”，让他对这种决策过程有了更清晰的概念。
“其四，‘配资源’。”赵成伸出第四根手指，“方案定了，就得把人、财、物安排明白。谁负责哪块？需要多少民夫、工匠？钱粮从哪儿出？器械怎么保障？这就好比你们调兵遣将，分配粮草，得在动手前就大致安排妥帖，不能打到一半发现没粮了，或者负责的将领互相扯皮。这疆资源匹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是这个理。”
“最后，‘预风险’。”赵成竖起第五根手指，语气稍微认真零，“干啥事都有万一。得提前想想，可能会出啥幺蛾子？是可能闹蝗灾？还是可能有确乱？或者预算不够了？提前想到了，就能准备点应对的招儿，不至于事到临头抓瞎。这疆未雨绸缪’。《诗经》里都‘迨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鸟儿都知道趁没下雨修理窝巢，人办事更得这样。”
嬴政听着这五点——定目标、析情况、拿方案、配资源、预风险，只觉得一条清晰的事前谋划脉络在脑海中形成。这并非多么玄妙的仙法，而是将常人模糊的思考过程，结构化、系统化了。他以往决策，虽也考量这些因素，但多是凭借经验与直觉，从未如此清晰地将它们分解为必不可少的步骤。这“管理”的第一步“计划”，便已显出其不凡之处。
“老爷子，你看，”赵成总结道，“这事前谋划，就像盖房子先画图样，打地基。图样画得越细，地基打得越牢，后面盖起来就越顺当，不容易塌。这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引用了《礼记》中的话，却赋予了其更具体的管理学内涵。
“先生所言，条分缕析，将这‘谋划’之事，剖析得如同掌上观纹。”嬴政感叹道，“然，蓝图虽好，终需人手去建。这‘事中掌控’，又当如何进行？如何确保底下之人，皆能依计而行，不出偏差？且世事多变，岂能全然依照事前谋划？”
这是嬴政最为关心的问题之一。再好的政策，到了执行层面，往往面目全非。他需要的是能够穿透层层官僚体系，确保政令畅通、应对变化的方法。
“嘿嘿，问到点子上了。”赵成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换了个姿势，让热水淹没肩膀，“事中掌控，关键就在‘沟通、协调、督进、应变’这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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