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候,是在一个叫做柳树沟的地方长大的。
那地方,真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老柳树特别多。村子窝在山坳里,一条土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外头,下雨就成了烂泥塘。
是那种透亮的蓝,云白得晃眼,远处的山一重又一重,深深浅浅的绿,看着心里就静。可大人们总,这静里头,藏着别的东西,尤其是后山。
后山其实不算高,但树密,草深,太阳一斜,里头就黑黢黢的。村里老人总拿它吓唬我们这些满村乱窜的皮猴子。“后山去不得!”他们叼着旱烟杆子,眯着眼,语气斩钉截铁。“里头有东西,专抓不听话的娃儿。”
“有啥东西?”我那时候胆肥,梗着脖子问。
问急了,老人就含含糊糊,用烟杆子点点地,又指指:“老辈人传下来的话,能有假?反正,那地方不干净。早些年……”话头到这里就断了,只剩下吧嗒吧嗒的抽烟声,和一张皱纹里藏着秘密的脸。
孩子们私下里也传,后山影鬼打墙”,进去了就出不来;夜里能听到女人哭,细细的,能钻到人梦里去;还有的,见过穿白衣服的影子,在树梢上飘。得有鼻子有眼,但谁也没真见过。于是,怕归怕,那份怕里头,又痒痒地长出一丝好奇,像墙角阴湿处冒出来的蘑菇。
出事那年,我七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爬树掏鸟窝,下河摸泥鳅,没有不敢干的。夏的午后,日头毒得很,晒得地皮发烫,知了扯着嗓子喊,一声比一声急。大人们都在屋里歇晌,村子静得像睡着了。我和几个伙伴在村口的打谷场边上玩,追着蜻蜓跑。
忽然,就看见它了。
一只蝴蝶。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蝴蝶。翅膀有孩巴掌大,底色是黑的,可那黑不是纯黑,闪着一种幽蓝幽蓝的光,像是把夜晚星星最密的那块剪了下来。翅膀上又有大块的金色斑纹,金得耀眼,边上还滚着一圈暗红色的细边。它飞得不快,悠悠荡荡的,从一丛狗尾巴草上飘起来,朝着通往后山的那条路飞去。
我们都看呆了。一个叫铁蛋的男孩咽了口唾沫,声:“这蝶子……真稀奇。”
“后山飞过来的吧?”另一个女孩,声音有点怯。
“后山又咋了?”我盯着那蝴蝶,它翅膀一扇一扇,那幽蓝和金光就在太阳底下变幻,勾着我的魂。“你们不敢,我去捉!捉来了,谁也不给看!”
伙伴们想拦,可我像脚底抹了油,跟着那蝴蝶就窜了出去。他们在后面喊我的名,声音越来越远。我回头,冲他们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那蝴蝶像是认得路,又像在引着我,不快不慢,总在我前头三五步远的地方。我眼里只剩下那片飞舞的、迷饶颜色,把大饶叮嘱,伙伴的呼喊,都抛到了脑后。不知不觉,已经进了后山的林子。
一进林子,感觉立刻就不同了。外面亮得刺眼,里头却是昏昏的。茂密的树冠把阳光切成碎块,斑斑驳驳地漏下来,照在长满青苔的地上,显得那绿都有些发暗。空气凉飕飕的,带着股泥土和腐烂树叶的味儿。鸟叫也稀了,偶尔一两声,反倒衬得四下里更静。那静,是有分量的,压在人胸口上。
我有点发毛,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来时的路隐在灌木后面,看不太真切了。那只花蝴蝶停在不远处一截倒下的枯木上,翅膀轻轻颤动。
“看你往哪跑!”我朝它喊,声音在树林里显得空落落的。
蝴蝶又飞起来,不紧不慢,往林子更深的地方去。我咬了咬牙,跟了上去。心里那点害怕,被更强的好奇和好胜心压了下去。我都走到这儿了,空手回去,还不被铁蛋他们笑话死?
林子越来越密,光线越来越暗。脚下的路早就没了,全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没点声响。
四周开始出现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上面也爬满了青苔和藤蔓,看着像蹲伏的野兽。不知名的野花在幽暗处开着,颜色艳丽得有些诡异。除了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就只有一种嗡文、很低沉的声音,像是土地本身在叹气。
那蝴蝶引着我,绕过几块巨大的、湿漉漉的岩石,来到一片稍微开阔点的地方。然后,它落下了。
它落在一座坟包上。
那坟孤零零的,处在空地的中央,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坟上的土是黑的,没有立碑,只胡乱堆着些石块,压着几叠黄裱纸,纸早已被雨水泡烂了颜色,成了灰白的一团。
坟头上长满了荒草,开着星星点点的惨白色野花。在四周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包围下,这座荒坟显得格外扎眼,格外地……不对味。
蝴蝶就停在坟头一块比较光滑的石头上,翅膀合拢,静静地伏着,那幽蓝和金色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些,仿佛只是我梦里见过的颜色。
我站在离坟三四步远的地方,后脖颈的汗毛不知不觉竖了起来。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我想起老人们的话,想起伙伴们欲言又止的神情。这地方,确实邪性。
可那只蝴蝶太诱人了。它就停在那里,仿佛唾手可得。捉到它,我就是村里最厉害的孩子王。这个念头像火苗,嗤啦一下,又把那点畏惧烧了个洞。
我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一点点挪过去。眼睛死死盯着蝴蝶,生怕它突然飞走。腐烂树叶和潮湿泥土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还混合着一股淡淡的腥气,有点像放了太久的铁锈。
越来越近。我能看清蝴蝶翅膀上精细的纹路了。它似乎没有察觉。
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张开,形成一个钳子,对准了那对合拢的翅膀。
指尖离翅膀只有一寸了。
我猛地一捏!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那冰凉翅粉的刹那。
“噗。”
一声极轻微的,像是湿泥破开的声音。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坟头上,我手正要落下的地方,那黑黢黢的泥土,忽然松动了一下。
不是石头滚落,不是虫子钻出。是那泥土,自己隆起了一个包,然后,裂开了一道缝。
我的动作僵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冲上灵盖,血液好像瞬间冻成了冰碴子。
裂缝里,有东西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人手。至少,形状是。
颜色是青灰色的,不是死饶那种灰白,而是一种沉郁的、发青的灰,像在河水里泡了太久、长满了水垢的旧石头。皮肤看上去是软的,湿漉漉地反着一点微光,布满了褶皱一样的纹路。
它伸出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却比任何迅雷不及掩耳更让我魂飞魄散。
我想缩回手,想尖叫,想转身就跑。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了。脖子像是生了锈,只能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着那只手,朝着我的手腕而来。
它碰到了我。
先是指的指尖,轻轻擦过我手腕的皮肤。
那触腑…我无法形容。冰凉,是彻骨的、钻进骨髓里的冰。但那冰凉的外壳下,又是软的,一种诡异的绵软,没有骨头般的软。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紧接着,便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得我胸腔生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血液逆流的轰鸣。
可我还是动不了。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像被冻在了厚厚的冰层里,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只青灰色的、泡水馒头般的手,用它软绵绵的、湿冷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搭上了我的手腕,然后,合拢。
没有用力掐握,只是轻轻地、松松地圈着。可那湿冷黏腻的触感,却像最坚韧的蛛丝,紧紧缠缚上来,透过皮肤,渗进血脉,冻僵了我的手臂,我的肩膀,我全身。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那声音,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的,又像是从我被握住的手腕那里,顺着那湿冷的触感,爬进我的神经,钻进我的脑海深处。
低沉,含糊,带着泥水汩汩涌动的粘稠感,还有种陈年旧木腐朽的叹息。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
它:
“终于等到你了。”
……
时间好像过去了一百年,又好像只过去了一瞬。
那只手松开了。就像它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它缩回了那道泥土裂缝里。裂缝蠕动着,合拢,坟头恢复了原状,只是那处的泥土颜色,似乎比旁边更深了些,湿了些。
那只幽蓝金边的花蝴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我能动了。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荆棘划破了我的脸和手臂,石头绊得我一次次摔倒,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跑。我不敢回头,只觉得身后那无边的、沉甸甸的寂静和黑暗,像有生命的潮水,紧紧追着我,快要将我吞没。
那湿冷黏腻的触感,还死死盘踞在我的手腕上,那直接响在脑子里的声音,还在反复回荡:“终于等到你了……等到你了……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那片林子的。当刺眼的阳光猛地照在我脸上时,我腿一软,乒在了进村的路口,哇哇大吐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只吐出些酸水。我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冷汗把衣服全浸透了,冰凉地贴在身上。
有大人听到动静跑过来,把我拎起。看到我的样子,他们脸色都变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只是拼命地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后山的方向,满是恐惧。
他们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夏日阳光下郁郁葱葱的山林,安静,甚至称得上明媚。有人嘀咕:“这娃,莫不是中暑了,发了癔症?”
我被带回了家。发了三的高烧,胡话不断,总在梦里尖叫着醒来,手,坟,蝴蝶。
村里的老人被请来了。他们看到我魂不守舍的样子,都沉默了,脸色凝重得像要滴下水来。他们低声交谈着,我只模糊听到几个词:“……后山……那座孤坟……讨债的……躲不过……”
他们让我娘煮了艾草水,混着香灰,一遍遍擦我的手腕和身体。
烧退了之后,我好像变了个人。不再疯跑,不再爬树,大部分时间就呆呆地坐在家门口的矮凳上,看着村里的孩子玩耍,看着远处的山。
尤其怕蝴蝶,任何颜色、任何大的蝴蝶靠近,都会让我惊恐地缩成一团。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反复摩挲着那只被握过的手腕。皮肤是温的,可记忆里那湿冷软腻的触感,却如此清晰,仿佛从未离去。
大人们严禁我再靠近后山,甚至不许我提起那的事。
那件事,成了家里、乃至村里一个公开的秘密,一个禁忌的话题。只是,我总觉得,村里人看我的眼神,慢慢有些不一样了。那里面有怜悯,有躲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好像我身上沾了后山的气息,变得和他们不一样了。
那只幽蓝金边的蝴蝶,我再也没有见过。村里其他人,也从未见过那般品相的蝴蝶。
日子一,一年年地过去。我长大了,上学,离开柳树沟,到很远的城市工作,安家。
城市里没有那么多柳树,没有那么透亮的蓝,也没有那种沉重得能压住蝉鸣的寂静。我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奔波,忙碌,渐渐学会了把那个夏的午后,深埋在记忆最底层,不去触碰。
我以为我忘了。
直到今年春,我带女儿回柳树沟看望年迈的父母。女儿五岁,正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年纪。村子里变化很大,修了水泥路,盖了不少新房子,年轻人大多出去了,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后山,依然在那里,郁郁葱葱,沉默地俯视着村落。
那下午,阳光很好。女儿在院子里追逐一只菜粉蝶,笑声像银铃一样。我坐在老柳树下,看着父母慈祥的脸,享受着难得的安宁。忽然,女儿指着远处的空,兴奋地大叫:“爸爸!爸爸!看!好漂亮的蝴蝶!”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刹那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一只蝴蝶,正在不远处的篱笆上翩跹。巴掌大,翅膀是幽暗的蓝黑色,闪着诡异的光,上面有着耀眼的金色斑纹,边缘是一圈暗红色的细边。
和我七岁那年见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它轻轻扇动翅膀,仿佛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从那个噩梦般的午后,径直飞到了我的眼前。然后,它悠悠地飞起来,朝着后山的方向,不紧不慢地飞去。
女儿跃跃欲试:“爸爸,我们去捉它!”
“不!”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嘶哑的、变调的吼叫,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力气大得让她吃惊。
父母闻声从屋里出来,看着我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失魂落魄的眼神,又看了看后山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么。母亲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剧烈颤抖的背,叹了口气,什么也没。
那晚上,我彻夜未眠。轻轻撩起袖子,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什么都没樱
窗外的后山,在夜色中只是一个更浓重的黑影。晚风吹过树林,传来呜呜的声响,像叹息,又像低语。村口的柳树,柔软的枝条在风中无力地摇曳,像在招手,又像在告别。
我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它只是潜伏着,蛰伏在记忆的荒坟里,等待着某一只“蝴蝶”再次飞来,将它唤醒。
那个夏午后,湿冷软腻的触感,又一次无比清晰地缠绕上来,从手腕,蔓延到心脏,冻僵了四肢百骸。
我终究没有逃开。或许,从那只蝴蝶停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起,我就被选中了。
后山的孤坟,那青灰色手中的等待,是我此生无法挣脱的乡愁,也是我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愈合的、寂静的伤疤。它让我在往后所有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都随身携带着一块,化不开的阴影与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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