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牧之的动作比张惟贤预想的还要快。次日一早，一份措辞严谨、详略得当的结案奏疏草稿，便摆在了张惟贤的书案上。
张惟贤仔细翻阅着。草稿中，将赵德明、谢秉坤及四海帮数名匪首的罪行列得清清楚楚，证据链完整，对于漕银的“巨大缺额”，也按照他昨日的意思，归咎于匪徒“奢靡挥霍”及“销赃散逸”，并强调了已“尽力追缴，无奈线索引向不明，恐难尽复”。通篇文辞精炼，逻辑严密，完全符合朝廷“速结案、稳大局”的期望，甚至可以，是一份堪称范本的结案文书。
然而，张惟贤的指尖在“另有数封私信，语焉不详，恐涉无端揣测，为免节外生枝，暂不呈报”这一行字上轻轻摩挲，嘴角泛起一丝冷意。钱牧之果然将密信之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并且主动提出了“暂不呈报”，这看似配合，实则是以退为进，既撇清了他自已可能知情不报的责任，又坐实了这些信件“无关紧要”甚至“可能混淆视听”的性质，为日后彻底封存或销毁它们埋下了伏笔。
“钱参议果然是大手笔。”张惟贤放下草稿，对侍立一旁的沈沧澜道，“这份奏疏一旦上去，此案在明面上，便算是铁板钉钉，再无反复了。”
沈沧澜低声道：“如此一来，大人扣下密信，倒显得是顺应其意了。”
“他这是阳谋。”张惟贤淡淡道，“用一份完美的结案文书，堵住所有饶嘴。我们若强行加入密信内容，反倒成了不识大体、节外生枝之人。罢了，明面上的棋，便按他的路子走。奏疏稍作修改，加上你我联署，尽快用八百里加急发往京师。”
“是。”沈沧澜应下，随即又道，“大人，昨夜监视周廷璋的人回报，那名与钱牧之随从接触的师爷，今日一早便离开了杭州，方向是往北而去，行色匆匆。”
“哦？看来周抚台是迫不及待要向他的主子表功，或是递送什么‘定心丸’去了。”张惟贤眼中寒光一闪，“由他去。跳得越高，将来摔得越重。李魁那边怎么样了？”
“李魁已初步整合了四海帮剩余势力，表面还算安分。但他私下里也在积极接触钱牧之那边的人，似乎想搭上这条线，为自己谋个更稳妥的靠山。”
“墙头草，随风倒，不足为奇。”张惟贤冷哼一声，“只要他还在我们掌控之中，暂且容他摇摆。对了，永昌记那条线，有没有新的发现？”
“有，但很模糊。”沈沧澜神色凝重，“我们的人冒险接近永昌记的一个账房，套出些零碎信息。据大约半年前，曾有一批特殊的‘南货’经永昌记之手送入京中，价值不菲，但走账却极其隐秘，并非走的宫采路子，而是…似乎与京营的某些后勤补给混在了一起，最终去向成谜。”
“京营？”张惟贤眉头紧锁。京营乃京师卫戍部队，若连这里都被渗透，问题就更加严重了。“继续查，但要更加心。涉及军伍，非同可。”
就在张惟贤与沈沧澜在书房密谈的同时，西湖之畔，一艘精致的画舫悄然离岸，滑入暮色笼罩的湖心。画舫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两张神色各异的脸——正是钱牧之与周廷璋。
没有丝竹歌舞，没有仆役伺候，只有心腹船夫在船头操舟。船舱内，茶香袅袅，气氛却有些沉闷。
“钱大人，结案奏疏已发，此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吧？”周廷璋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与试探。
钱牧之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皮都未抬：“周抚台，结案是结案，但有些首尾，还需处理干净。英国公扣下的那些信…终究是个隐患。”
周廷璋脸色微变，强笑道：“英国公不是已同意暂不呈报了吗？想必他也知道轻重…”
“他知道轻重？”钱牧之放下茶杯，瞥了周廷璋一眼，目光锐利，“他知道的是他自已的轻重！他扣下信件，岂是真心为了结案顺利？不过是待价而沽，或者另有所图！周抚台，你久在地方，难道看不出这其中风险？”
周廷璋额角微微见汗：“那…依钱大人之见…”
“那些信，不能留。”钱牧之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必须想办法，在张惟贤离开杭州之前，要么拿到手，要么…毁了它。”
周廷璋倒吸一口凉气：“这…英国公行辕守卫森严，如何下手？若是被他察觉…”
“所以需要周抚台你鼎力相助啊。”钱牧之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惯有的圆滑笑容，“你在杭州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总有些英国公也不知道的门路吧？比如…行辕内，难道就无一两个可用之人？”
周廷璋脸色变幻不定，内心挣扎。他本想借着结案彻底脱身，没想到钱牧之还要将他拖下水。“钱大人，非是下官推脱，实在是…张惟贤此人精明异常，沈沧澜又掌控着‘星火’，无孔不入，贸然行动，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啊！”
“风险自然樱”钱牧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但周抚台要想清楚，若那些信的内容有一大白于下，你我可就不仅仅是丢官罢职那么简单了。现在动手，风险可控；等他回了京师，将信件交给某些不该交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周廷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深知钱牧之并非危言耸听，那些信件中，或许就记录着他与赵德明之间某些不便言的往来，甚至是向上峰“孝敬”的证据。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钱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糊涂了！此事…下官会想办法！”
“不是想办法，是必须做到！”钱牧之纠正道，语气不容置疑，“而且要快，要隐秘。需要什么支持，尽管开口，我带来的人，可以配合你。”
“下官…明白。”周廷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画舫在湖心静静飘荡，舱内的密谋却比湖水更深。一场针对张惟贤和那些关键密信的暗夜行动，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此刻的张惟贤，正站在行辕的书房窗前，望着西湖方向零星闪烁的灯火，目光沉静，仿佛洞悉了那夜色下的一切波澜。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低声自语，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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