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雄雷厉风行，命令既下，整个刑房便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迅速运转起来。郑龙带着一肚子对新任务的琢磨和几分对林乙那子居然真中了要害的别扭感，风风火火地点齐人手出了衙门，直奔城东城南而去。
而吴文则带着林乙，转身走进了与刑房一墙之隔的架阁库——也就是县衙存放历年文书档案、卷宗牒谱的文牍房。
甫一踏入，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纸张霉味以及淡淡灰尘的独特气息便扑面而来。房间高大而幽深，一排排顶立地的柏木架阁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上面分门别类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册簿。光线从高处的几扇窗透入，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朦胧的光柱，更显得簇静谧而肃穆，仿佛时光在此都变得缓慢而黏稠。
“这边。”吴文对这里显然轻车熟路，他引着林乙走到靠西墙的一排架阁前，指着其中几格道：“这些是近三个月，平安县境内所有的报案记录副本，已按时间顺序整理。那边几格，是过往一些涉及盗窃、纠纷、人口走失等杂项的旧卷。”
他扶了扶眼镜，脸上带着一种进入自己专业领域后的专注与从容：“头儿让我们找出可能与谣言相关的异常事件。所谓异常，范围颇广，未必直接与‘狐妖’挂钩。凡涉及异常声响、财物微失窃、邻里莫名纠纷、乃至家畜走失报案，皆需留意。重点是时间、地点，尤其是地点，须在城东、城南区域之内。”
他看着林乙，语气温和但带着交代正事的郑重：“乙，你眼神好，心思也细。便由你来翻阅近半个月的报案记录，但凡觉得有任何一丝不寻常之处，无论多，都先挑出来，放在这边空案上。我来复核并对照旧卷，看看有无关联或模式。”
“是，吴文书。”林乙恭敬应道，心中却是一动。让他直接接触原始报案记录，这已是相当大的信任。他走到那排架阁前，看着那一摞摞用棉线装订、纸张泛黄的册簿，仿佛看到了平安县近日来最真实、最琐碎的民生百态。
他搬来一个矮凳，取下沉甸甸的最新一册记录，就在架阁旁的窗下光柱中坐下，心翼翼地翻开。册子上是用工整楷记录的报案信息，某月某日，某人，因何事，于何地报案，处理结果如何，寥寥数语，却是一个个鲜活的悲喜或困扰。
（高逸）的灵魂开始高度活跃。他摒弃了“林乙”的怯懦外壳，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掠过每一条记录。他的大脑自动构建起一个信息过滤与关联的网络。
【王家庄，王五报案，家中丢失母鸡两只。已记录，暂无头绪。】
——普通失窃，地点偏远，暂时搁置。
【城南清水巷，李寡妇报案，夜闻院中有异响，似瓦片落地。差役查看，未见异常，疑为野猫。】
——异响！地点城南！标记！
【城东马市街，赵氏夫妻纠纷，赵氏称其夫夜归身上有异香，怀疑其有外室，大打出手。调解后暂息。】
——家庭纠纷，与核心关联不大，但“异香”……稍作留意。
【码头力夫刘五与人斗殴，因口角而起。各打五大板，勒令和解。】
——常见治安事件，过。
林乙的速度极快，他并非逐字逐句细读，而是捕捉关键词：地点（城东\/城南）、事件性质（异响、失窃、纠纷）、以及任何看似不合常理的细节。他熟练地将可能有用的记录页码折起一个角，或用吴文准备好的竹签夹入。
吴文起初还在另一边翻阅旧卷，时不时抬头看看林乙，怕他年轻耐不住性子，或是看不懂那些简略的记录。但很快，他发现林乙不仅速度惊人，而且挑选出的记录，竟十有八九都切中要害，甚至有些连他自己第一眼看去都觉得稀松平常的案子，被林乙挑出来后，稍加思索，竟也品出几分不寻常来。
比如一条记录：【城东枯柳胡同，孙老栓报案，称其晾晒的咸鱼少了一条。已记录，疑为邻家孩童或野狗所为。】
吴文拿起这张被林乙标记的记录，微微皱眉：“乙，这丢失一条咸鱼……有何异常？”
林乙抬起头，脸上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语气却带着点思考后的不确定：“吴文书，的就是瞎想。这孙老栓家住枯柳胡同，那边……前两好像也有人报称听到怪声。他丢的只是一条咸鱼，若是野狗，多半会撕咬得一片狼藉，若是邻家孩童偷吃，多半不会只拿一条，而且容易留下痕迹。他特意来报案，会不会是……觉得丢的方式有点怪？或者，他看到了什么，不敢明，只好用丢咸鱼来投石问路？”
吴文闻言，怔了一下，重新审视那条记录，越想越觉得有理。一条咸鱼事，但结合地点和可能的背景，其背后或许真隐藏着报案人未能言明的恐惧。他深深看了林乙一眼，赞许地点点头：“心思缜密，观察入微。不错，此条确需留意。”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窗外的色渐渐暗淡，文牍房内已然点起了油灯。林乙手边标记出的记录已有厚厚一叠，而吴文根据这些记录，结合旧卷进行交叉比对，一张由无数细微线索织成的网络，正在逐渐清晰。
吴文伏在案上，将标记出的记录按地理位置重新誊写在一张平安县的简图上。随着墨点越来越多，集中在城东、城南的几个区域变得格外醒目。
“看这里，”吴文指着地图，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乙，你来看！城东的枯柳胡同、桂花巷、河沿儿，城南的清水巷、瓦罐街……这几个地方，近半个月来，不仅‘狐妖’谣言最盛，而且纠纷、失窃、报称异响的次数，明显高于其他区域！尤其是桂花巷和瓦罐街，几乎隔一两就有一起！”
林乙凑过去看，只见那几个区域墨点密集，仿佛被无形的恐慌所笼罩。他心中了然，这印证了他的部分猜想——恐慌并非均匀分布，而是被人为引导或放大在特定区域。
“而且，”吴文压低声音，指着其中几个点，“我核对了旧卷，桂花巷尾那家豆腐坊，上月因经营不善差点关门，最近却悄无声息了。瓦罐街那家针线铺，老板前些日子还嚷嚷着要盘店回乡，这两也没了动静……”
林乙目光一凝。恐慌之下，这些本经营的铺户最是脆弱，要么被迫低价转让，要么苦苦支撑。这背后，是否正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趁机攫取利益？
“吴文书，”林乙指着地图上墨点最密集的几处，“您，这扔‘石头’的人，是不是就躲在这些浪头最大的地方背后？”
吴文重重点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八九不离十！乙，你此番立了大功！我们这便去禀报捕头，将这些区域，特别是其中有产业异动的铺户，列为重点查访对象！”
文牍房中的这一番埋头寻觅，虽无刀光剑影，却凭借对琐碎信息的抽丝剥茧，真正为案件的突破，撕开了一道至关重要的口子。林乙知道，狩猎，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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