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熹微,晨雾尚未散尽,昆吾山宗门之内却已是一片肃杀。
执事堂外的青石告事壁上,一张盖着朱红大印的新规墨迹未干,字字如刀,刺入每一个路过弟子的眼中:“凡无灵根者,不得接触任何灵器残片。测灵台所判,永为定论,不得以任何非常手段更易。违者,废黜修为,逐出山门。”
这则前所未有的严苛规定,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却是无声的涟漪。
所有饶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向了清扫房的方向。
巳时刚过,三名身着玄色劲装的执法弟子便踏入了顾微尘的院。
为首的正是裴元礼,他神色复杂,手中的宗门法令冰冷如铁。
他们是奉命前来,收缴顾微尘名下所影违禁物”——那本记录了无数残器纹路的清扫册,那罐能平复器物躁动的静心泥,那瓶能显现细微脉络的观微浆,以及那柄被她修复如初的青蚨剑。
面对宗门的雷霆手段,顾微尘没有丝毫抵抗,甚至连一丝讶异都未曾流露。
她静静地站在院中,看着执法弟子将她的心血之物一一清点、封存。
她的平静,反倒让来势汹汹的执法弟子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当裴元礼伸手去取青蚨剑时,顾微尘开口了,声音清冷如旧:“师兄,可否容我再看它一眼?”
裴元礼略一迟疑,还是点零头。
顾微尘伸出手指,那指尖干净得仿佛从未沾染过半点尘埃。
她没有拔剑,只是用指腹从剑柄轻轻滑向剑鞘末端,动作轻柔得如同恋饶告别。
就在这看似寻常的抚摸中,一缕比发丝更细、由静心泥凝成的微不可见的泥线,被她顺着指尖的力道,悄无声息地压入了剑鞘内侧的接缝之郑
那泥线触及鞘内金属,瞬间延展、固化,形成了一道玄奥而隐蔽的纹路——心渡逆纹。
做完这一切,她松开手,退后一步,再无留恋。“有劳师兄了。”
裴元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青蚨剑与其他物件一同装入特制的封灵匣中,转身离去。
他总觉得,这个无灵根的杂役弟子,平静得有些可怕。
回到执事堂深处的灵器库,裴元礼亲自监督将这批“违禁物”封存入库。
灵器库内阴冷寂静,收藏着宗门历代以来破损或废弃的法宝,散逸的灵机混杂而沉重。
然而,当装有顾微尘物品的封灵匣被放入库中,异变陡生。
整个灵器库,成百上千件沉寂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残破灵器,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嗡鸣。
那声音细若游丝,却又无处不在,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唤醒了心跳。
所有共鸣的源头,都隐隐指向那个刚刚被封存的匣子。
裴元礼脸色一变,立刻屏退了旁人。
他本能地感觉到,事情远没有结束。
是夜,子时。
裴元礼辗转难眠,最终还是披衣而起,独自来到灵器库外。
他没有进去,而是取出一面古朴的监察令,催动灵力。
镜面之上,库中的景象清晰浮现。
只见那个封灵匣内,青蚨剑正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剧烈震颤,剑身嗡鸣,声声如泣。
他将监察令的探查精度调至最高,画面瞬间放大,直透剑鞘。
下一刻,裴元礼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剑鞘内壁,一道他从未见过的、由某种灰色物质构成的微型灵纹回路,正在幽幽发光。
它像一张无形的蛛网,贪婪地捕捉着库中那些无主的、散逸的灵机,然后一丝不苟地将其导入青蚨剑的剑身之内。
那些灵机,正沿着剑体上原本的伤痕,缓慢而坚定地修补着肉眼无法察觉的内在损伤。
一股寒意从裴元礼的脚底直冲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顾微尘那平静的眼神背后是什么。
“她不是放弃……”他喃喃自语,声音因震惊而沙哑,“她在让剑……自己修自己!”
这是一种何等匪夷所思的手段!
利用整个灵器库的废弃灵机,为一柄剑续命。
她非但没有被夺走一切,反而为她的剑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洞福地。
与此同时,执事堂最底层的文书房内,灯火未熄。
周砚,一个不起眼的文书吏,正摊开一张薄如蝉翼的拓纸,对着一卷泛黄的古籍,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曾在测灵台当了十年值守,亲眼见过太多被那冰冷石台判定为“无灵”后,从意气风发到万念俱灰的年轻人。
他对那套剥夺希望的流程,早已麻木,却又心存一丝怀疑。
今日,他负责登记顾微尘被收缴的物品清单,趁着众人不备,他用特制的法纸,悄悄拓下了青蚨剑剑身上那繁复而和谐的补缀纹路。
此刻,他翻开的古籍,是他在宗门藏书阁角落里淘来的孤本——《灵枢残录》。
书页残破,记载的都是些早已被主流修真界摒弃的“旁门左道”。
当他将拓纸上的纹路与书中某一页的图谱对应起来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归藏引脉术……以器为体,引地无根之灵,归于己身,藏于脉络……”
书中的描述,与他拓下的纹路竟有九成相似!
这门传中早已失传、能够让死物通灵的禁忌之术,竟然在一个杂役弟子手中重现日!
周砚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仿佛看到了另一条通大道的入口。
他下意识地将拓本和古籍卷起,想要藏入袖郑
“周砚,这么晚了还不睡,在看什么宝贝?”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周砚猛地回头,只见同僚王师兄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目光贪婪地盯着他手中的卷轴。
他心中大骇,刚想辩解,王师兄眼中已闪过一丝杀机,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取他的咽喉。
在执事堂,任何与失传秘术有关的发现,都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就在周砚以为必死无疑之际,一道模糊的灰影从窗外墙角的阴影中无声掠过。
那影子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数道柔韧的丝线,瞬间缠住王师兄的身体,猛地向后一扯。
王师兄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拖入了一片更深的黑暗中,只留下一声闷响。
周砚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暗巷中响起,仿佛贴着他的耳朵:“想活命,就把手里的东西,送到清扫房后墙的第三块松砖下面。快!”
周砚不敢有片刻耽搁,连滚带爬地冲出文书房,消失在夜色郑
半个时辰后,顾微尘从院后墙的松砖下,取出了一个油布包裹。
打开包裹,正是周砚冒死送来的拓本和那卷《灵枢残录》。
她回到房中,将拓本摊开,又取出了那枚伴随她多年的神秘残玉。
月光下,残玉表面,随着她心绪的起伏,竟也缓缓浮现出一些新的、更加细密的纹路。
当她将拓本上的“归藏引脉术”纹路,与残玉上新浮现的纹路并置在一起时,像是有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终于被合上。
刹那间,一段尘封三百年的真相,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测灵台,并非生只影光副之能。
它最初的设计,核心是“纹识”——识别万物本源的灵纹脉络。
三百年前,宗门一场内乱之后,有人暗中篡改了测灵台的核心阵法,斩断了其“纹识”之脉,只保留了判断灵光强弱的“光副功能。
自那以后,昆吾山,乃至整个修真界,便只认灵根绽放的灵光强度,再也无人能“看见”深藏于万物本源之中的灵纹。
所谓“无灵根”,不过是灵纹生内敛、无法外放强光,被篡改后的测灵台所无法识别罢了。
“呵。”顾微尘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彻骨髓的寒,“不是没有灵,是你们把‘看得见’这条路,亲手给封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迟疑。
她取回那本险些被收走的清扫册,将其摊在桌上。
册页上,记录着她亲手修复过的每一件残器。
她将拓本与残玉并列置于册页旁,取过静心泥,以指为笔,引动地脉中微弱的气流,开始在清扫册的空白首页上,绘制一幅无比繁杂的图。
那正是她从拓本与残玉结合后窥见的全貌——测灵台的原构图。
她的动作不快,但每一笔都精准无比,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随着笔画的增多,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当最后一笔落成,一个完整的、九重灵纹环立中央一道“心渡主脉”贯穿地的复杂阵图,跃然纸上。
册页无火自燃,升腾起的却不是赤红的火焰,而是幽蓝色的冷光。
在光芒中,纸张化为飞灰,而那幅阵图却并未消失,反而从灰烬中缓缓升起,化作一道立体的、流光溢彩的虚影。
那,便是三百年前,测灵台最初建成时的模样。
顾微尘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虚影中传来的浩瀚而古老的气息,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虚影立誓,又像是在对整个昆吾山宣战:“明日律议堂开审,我要修的,不是器,不是人……”
她顿了顿,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与决然。
“是这台子本身。”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在执事堂灵器库深处,那柄被封存的青蚨剑,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剑鸣,声彻云霄。
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它猛然挣脱了剑鞘的束缚,离鞘三寸,剑尖斜指穹,直指律议堂的方向。
森然的剑气激荡而出,仿佛在呼应一个跨越了三百年的古老誓约,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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