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那句“把她带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太监添杯茶，却让整个御花园紧绷的气氛为之一变。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血溅当场，这近乎“宽和”的处理方式，让所有侍立之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摸不着头脑，看向那团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
得令的大太监福安是个眉目和善、在宫中沉浮多年的老人，他反应极快，立刻躬身应了声“是”，随即迈着轻巧的步子走上前来。
他没有像侍卫那般带着煞气，而是微微弯下腰，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在他看来尽可能慈祥的笑容，对着还死死抱着皇帝大腿的云曦柔声道：
“主子，松手吧，跟奴才走，可好？”
云曦警惕地抬起脸，看了看这个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的“叔叔”，又仰头看了看那个依旧面无表情、但似乎暂时没有把自己扔出去的“爹爹”，胳膊虽然还环着，力道却不由自主地松了一点点。
“你……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她声问，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睛里满是防备，“是不是要把我扔回那个黑乎乎的房子里去？”
福安笑容不变，声音放得更缓：“主子放心，是皇上吩咐的，带您去更好的地方。”
他不敢去乾清宫，只能含糊其辞。
更好的地方？有软软的床和香香的糕点吗？
云曦的脑袋瓜开始转动。她偷偷觑了一眼殷玄，见他并没有看自己，而是负手而立，目光重新投向了远处的湖面，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或许……暂时安全了？
就在这时，她的肚子再次不争气地、响亮地“咕噜——”了一声，在这刚刚恢复些许生气的环境中格外清晰。
云曦的脸瞬间爆红，羞赧地想把脑袋埋起来。
福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他压低声音，带着诱哄：
“主子想必是饿了，跟奴才走，有好吃的点心。”
点心！就是刚才闻到的那种香香的、漂亮得像花儿一样的点心！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云曦的意志力在饥饿和美食面前迅速瓦解。
她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抱着殷玄腿的胳膊，因为抱得太久，胳膊都有些发麻了。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怯生生地，把自己一只沾着泥土的手，递到了福安伸出的、干净温暖的大手里。
福安轻轻握住那只软乎乎、脏兮兮的手，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他引着云曦，跟在了已经迈步朝乾清宫方向走去的殷玄身后。
一行人沉默地行进在宫道上。
殷玄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背影挺拔而孤冷，仿佛一座移动的冰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并未回头，也没有再对云曦投去一瞥，似乎完全忘记了身后还跟着这么个尾巴。
而云曦，被福安牵着，迈着短腿努力跟上。
离开了最初的恐惧和紧张，孩童的好奇心开始占据上风。
她一边走，一边睁大了眼睛，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牵
哇！这里的路好宽好平！比冷宫那个坑坑洼洼的院子好走多了！
哇！路两边的花好好看，颜色好多！还有蝴蝶！
哇！那些柱子好粗好高，上面还雕着闪闪发光的龙！比冷宫门口那两个掉漆的石狮子气派多了！
还有那些低着头、匆匆走过的宫女姐姐，穿的裙子也比她和娘亲的好看一百倍！
这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在娘亲模糊的描述中出现过的、繁华似锦的堂。
她的目光，最终又不由自主地落回了前方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上。
他走得不快，似乎有意无意地控制着速度，让她能勉强跟上。
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身上，给那冰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可他周身的气息却依旧凛冽。
云曦看着看着，刚才那个不合时夷念头又冒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强烈。
她忍不住扯了扯福安的手，踮起脚尖，用自以为很声、其实在寂静的宫道上颇为清晰的气音道：
“公公叔叔，”她不知道怎么称呼福安，只好凭感觉乱叫，“我……我爹爹，”她指了指殷玄的背影，“他长得真好看呀！”
福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冷汗都快下来了。这祖宗，可真敢！
走在前面的殷玄步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连一瞬都不到，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云曦见福安没回答，只当他是默认了，于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认爹”计划无比正确。
不仅找到了吃的希望，还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看的爹！虽然脾气坏零，但长得好看可以弥补一点点！
一种莫名的、与有荣焉的骄傲感油然而生。
她甚至开始幻想起来，要是娘亲在这里就好了，就能亲眼看看这个爹爹有多好看了！娘亲一定会很高心！
这个念头让她兴奋起来，完全忘记了之前的害怕。
她甚至松开福安的手，快跑了两步，拉近了一点和殷玄的距离，然后扭过头，对着身后空无一饶宫道方向，兴奋地挥舞着手。
用清脆响亮、充满了分享喜悦的奶音喊道：
“娘亲！娘亲你快看呀！”
这一声呼喊，石破惊，差点把福安和后面跟着的宫人侍卫的魂都给吓飞了！
云曦却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给娘亲介绍漂亮爹爹”的快乐里，手指着殷玄的背影，声音甜甜的，带着无比的赞叹：
“这个爹好好看！比画上的还要好看！我们就要这个爹，好不好？”
她的逻辑简单直接——好看=好=可以当爹。
“噗——”
这次不止一个人没忍住，极低的闷笑声从队伍后面传来，又迅速被死死压抑下去。
福安已经面如土色，恨不得立刻上去捂住这祖宗的嘴。他偷偷抬眼去瞄皇上的反应。
殷玄的脚步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光边，却让他的面容隐在了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暗影里折射着冰冷莫测的光。
他低头，看着那个因为跑动而脸泛红、眼睛亮晶晶、正指着自己、一脸“快夸我眼光好”表情的团子。
空气，再一次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帝王的反应。是觉得被冒犯而震怒？还是觉得这童言稚语可笑而置之不理？
殷玄的目光在云曦那张写满了“纯真无邪”和“理所当然”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然后，在所有人惊惧的注视下，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轻、极缓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
随即，他什么也没，重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那背影，似乎比刚才……更僵硬了那么一点点。
云曦看着他“默认”了，更加开心了，转头对福安炫耀：“公公叔叔你看，爹爹也同意啦！”
福安：“……” 他现在只想立刻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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