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御花园内百花争艳，新绿叠翠。坤宁宫一早便忙碌起来，今日皇后设春日宴，邀三品以上命妇携适龄子女入宫赏花，实则是为几家宗室子弟的婚事相看。
沈清漪端坐镜前，任由宫女梳理青丝。镜中人眉目沉静，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今日这场宴，虽是应几位老亲王、郡王之请而设，却也是彰显帝后恩泽、体察臣心的好时机。
“娘娘，时辰差不多了。”掌事宫女轻声禀报。
沈清漪颔首，扶了扶发间一支简单的赤金凤尾簪，起身道：“走吧。”
宴会设在御花园澄瑞亭附近，此处视野开阔，花木繁盛，早已布置妥当。命妇们携子女按品阶落座，见皇后驾到，纷纷起身行礼，一时间环佩叮当，衣香鬓影。
沈清漪含笑受礼，目光温和扫过众人，在康亲王妃向氏及其女清河郡主身上略作停留。昔年秋猎惊马，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如今沉静如水，眉眼间那份怯怯之色，让沈清漪心中微叹。
“今日春光正好，诸位不必拘礼。本宫与皇上想着，年轻人该多走动相识，方不负这大好韶光。”沈清漪声音清越，寥寥数语点明主旨，既全了宗室请托，又不失皇家体面。
命妇们心领神会，纷纷笑着应和。气氛渐渐活络，年轻子弟们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春日暖阳与花香催动下，也渐渐放松，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赏花交谈。
宴会过半，内侍监高德胜躬身而来，手捧一紫檀木盒，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近处几位命妇听见：“娘娘，皇上方才批阅奏折间歇，见御花园中花开似锦，想起娘娘在此主持宴会，特命奴才将此物送来，是让娘娘簪戴着玩。”
沈清漪面露恰到好处的讶异，接过木盒打开。盒内红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支玉簪。簪身通体莹白，是上好的羊脂玉，簪头雕成玉兰初绽之形，花瓣薄如蝉翼，花心一点然淡黄沁色，被巧手雕成花蕊，雅致非常。
她拿起玉簪，指尖温润触感传来，唇角不自觉漾开一丝真切笑意。身旁的安国公夫人眼尖，已笑着开口：“娘娘，这玉簪当真精巧，玉质温润，雕工更是撩。皇上政务繁忙，还惦记着娘娘，真是帝后情深，乃我朝之福啊！”
此言一出，周遭命妇纷纷附和，赞叹之声不绝。沈清漪微微垂首，似有羞意，将玉簪递给身旁宫女：“替本宫簪上。”
玉簪斜插入鬓，与她今日一身月白宫装相得益彰，更添雍容气度。这看似随心的赏赐，在座皆是人精，谁不明白这是皇上在给皇后做脸？帝后恩爱，中宫地位稳如泰山，这信号再明确不过。
插曲过后，宴会继续。沈清漪目光再次落向康亲王妃那席，温声道：“清河，到本宫这儿来。”
清河郡主微微一怔，随即依言上前，步履沉稳，行礼规矩一丝不苟：“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沈清漪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绣墩上，细细端详。少女面容姣好，只是眼神少帘年的飞扬神采，“许久不见，清减了些。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回娘娘，平日……多是看看书，习字，或是陪母亲话。”清河声音轻柔。
“可还骑马？”
清河眼中掠过一丝慌乱，迅速垂下眼帘，低声道：“臣女……许久未骑了。”
沈清漪心中那点愧疚更深，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是本宫疏忽了。当年秋猎……”她语声微顿，转开话题，“听闻你的婚事已有了眉目？”
清河脸上飞起红霞，轻轻点头：“是。”
沈清漪看向康亲王妃向氏，笑道：“王妃好眼光，不知是哪家的儿郎有此福气？”
向氏忙起身回话：“娘娘谬赞了。女许的是今科进士，姓林，名文轩，现于翰林院任编修。家中是清流书香门第，人口简单。”
沈清漪闻言，面上笑意不变，心中却是一动。康亲王府是宗室翘楚，清河是实封郡主，身份尊贵，却许给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科进士？
她语气温和，带着些许不解：“林家儿郎想必才华出众。只是……清河这般品貌，如此门第，是否委屈了些？”
向氏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那是为人母的担忧与无奈。她苦笑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恳切：“娘娘明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臣妇与王爷便是如此心思。
清河这孩子，自幼被我们娇养，心性单纯。那些高门大户，关系盘根错节，我们……实在舍不得放她去那深宅大院周旋。倒不如选个品貌皆优、家世简单些的，王爷与臣妇尚能看顾一二，也好……拿捏。”
一番话朴实无华，却道尽父母深心。沈清漪默然，看向清河：“郡主自己呢？也愿意吗？”
清河抬起头，目光与母亲一触，眼中虽有对未来的些许茫然，更多却是安宁与信赖。她看向沈清漪，声音不大却清晰：“回娘娘，臣女……愿意。林公子为人谦和，学问也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女儿相信父亲母亲的安排。”
向氏闻言，眼中瞬间泛起泪光，强忍着才未落下。
沈清漪看着这对母女，心中触动。她想起自己与萧珩，想起东宫那个日益壮硕的儿子，下父母心，大抵相通。她拍了拍清河的手，温言道：“既如此，本宫便放心了。待你出阁前，递牌子进宫来，本宫为你添妆。”
清河郡主连忙起身谢恩。
沈清漪又转而问及其他几位已有婚约意向的宗室子女，皆得到满意答复。她心中渐有计较，看来今日这宴，倒真成了几桩好事。
年轻人们渐次去了远处花圃赏玩，命妇们则聚在皇后身边，着京城趣闻，家长里短。沈清漪含笑听着，偶尔插言一二，气氛融洽和乐。
申时末，春日宴方散。命妇们携子女叩谢恩典，各自离去。御花园从喧闹重归静谧，只余花香袅袅。
回到坤宁宫，卸去钗环，换上常服，沈清漪倚在窗边软榻上，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今日一场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宗室联姻，关乎朝局平衡；帝后赐婚，更是无上荣宠。萧珩中途赠簪，既是维护，也是无声的宣告。
“皇上驾到——”
通传声起，沈清漪收敛心神，起身相迎。
萧珩一身玄色常服步入殿内，神色略显疲惫，但目光触及她时柔和了几分。他摆手免了她的礼，自然地坐到她身旁：“今日宴会如何？”
“一切都好。”沈清漪为他斟了杯热茶，“几位老亲王看中的儿郎、女郎，家世人品都尚可，彼此也似乎有些眼缘。若无意外，过几日便可下旨赐婚了。”
萧珩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眉宇舒展：“辛苦你了。这些宗室长辈，最是看重颜面，由你出面操持，最是妥当。”
“臣妾分内之事。”沈清漪顿了顿，语气带上些许感慨，“今日见了清河郡主，倒是……有些感慨。”
萧珩抬眸看她：“因为当年秋猎之事？”
沈清漪轻轻点头：“嗯。那孩子如今沉静太多，失了往日神采。听闻她如今连马都不敢再骑……终究是受了我牵连。”
她将康亲王妃那番话转述与他，末了叹道，“父母之爱子，可谓深远。康亲王与王妃为她择一寒门学子，拳拳爱女之心，令人动容。”
萧珩沉默片刻，放下茶盏，握住她的手：“当年之事，是李贵妃与李氏一族心怀叵测，你亦是受害者，不必过于自责。”他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带着安抚的力道，“你想给清河添妆，随心即可。康亲王是明白人，不会多想，旁人更不敢妄加非议。”
有他这句话，沈清漪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消散了。她展颜一笑：“有皇上这句话，臣妾便放心了。定不会让皇上难做。”
“你做事，朕向来放心。”萧珩看着她鬓边那支玉兰簪，唇角微勾，“这簪子，戴着可还合适？”
沈清漪抬手轻触玉簪，眼波流转，横了他一眼：“皇上赏的，自然是好的。只是往后这般突然赏赐，倒叫臣妾在命妇面前险些失态。”
她语气中带着罕见的娇嗔，萧珩听得心情愉悦，低笑出声：“朕批折子累了，看着窗外春光，便想起你在园中辛苦。一支簪子罢了，你受得起。”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随意，“起来，那玉料还是年前于阗进贡的，朕瞧着温润，适合你，便让内府留着。今日倒是巧了。”
轻描淡写几句，却透露出他早有的留心。沈清漪垂眸，心中暖流淌过。帝后相处，情爱或许缥缈，但这份日渐深厚的信任与维护，却比情爱更为坚实。
晚膳时分，帝后二人对坐用膳，气氛温馨。萧珩起科考后续，几位新科进士的安置；沈清漪则提了提宫中几位年幼皇子公主的趣事，又到太后前日来信，言及玉佛山春色，一切安好。
膳后，萧珩并未急着离开，反而颇有兴致地让宫人取来棋盘，与沈清漪对弈一局。烛光摇曳，棋盘上黑白子错落，偶尔响起清脆落子声。两人不再多言，却自有一股静谧安然流淌其间。
直到亥时，萧珩方起身离去，明日还有早朝。
送走皇帝，沈清漪独自坐在窗边，并未立刻唤人伺候安寝。她取下鬓边玉簪，在灯下细细观看。玉质莹莹，光华内敛。
“云袖。”她轻声唤道。
云袖应声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将本库房里那对赤金嵌宝鸳鸯莲花佩，还有那套十二件的红宝石石榴花头面找出来，另备上等的宫缎二十匹，东珠十颗，登记造册，单放着。”沈清漪沉吟道，“待清河郡主婚期定了，康亲王府递牌子来时，便作为本宫给郡主的添妆。”
云袖一一记下，心中明了，那鸳鸯莲花寓意夫妻和合，石榴多子，东珠尊贵，娘娘这份添妆，既厚重又寓意吉祥，足见对清河郡主的看重与补偿之意。
“是，奴婢明日便去办理。”
夜色渐深，坤宁宫的灯火次第熄灭。沈清漪躺在那张宽大的凤榻上，听着更漏声声。春日宴已过，宗室婚事将定，前朝后宫似乎一片平和。但她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柔婕妤的胎要仔细看顾，皇子所那边需得再加派人手，还有那被幽禁的刘氏、蛰伏的和昭媛……千头万绪，皆需她步步为营。
她翻了个身，指尖无意识触到枕下。那里放着一只的、有些旧聊香囊，是两年前，她刚入宫不久时，某个雪夜，那个披着貂裘的帝王，随手递给她的，是里面装了安神的香料。
东西早已不香了，她却一直留着。
沈清漪闭上眼，将那些纷繁思绪压下。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窗外，春风拂过宫墙，带来桃李芬芳。又是一个春，在这深宫之中，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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