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金口玉言，以“国朝初定，宜休养生息”为由，将选秀之事暂且压下，虽未明言废止，但那不容置疑的态度，已让不少蠢蠢欲动之人暂时熄了心思。朝堂之上，关于此事的议论渐渐平息，众饶注意力，再次被皇帝陛下雷厉风行推行的各项新政所吸引。
南境赋税减免、漕运厘清积弊、整顿军备、鼓励农桑……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励精图治之象。李越似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这江山社稷的治理之中，每日召见臣工，批阅奏章，常常忙碌至深夜。他来坤宁宫的次数不免稀疏了些，但每次过来，必定会陪着柳黛烟和承珩用膳，或是坐片刻，询问宫中琐事，关心璎珞与谷雨的伤势，温情不减。
柳黛烟理解他身为帝王的职责与辛劳，将坤宁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让他有后顾之忧。她每日处理宫务，教导承珩，探望伤者，日子过得充实而平静。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心中那丝因选秀之事而起的、被李越安抚下去的微澜，偶尔还是会轻轻荡漾一下。她并非不信他，只是这深宫高墙，世事难料，今日他能为了她力排众议，他日呢？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那些关乎国本的谏言，真的能永远被压制吗？
这丝隐忧，她深埋心底，从未表露。
这日，她正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关于筹备冬至宫宴的章程，惊蛰步履匆匆而入，神色比前次提及京中女子失踪案时更为凝重。
“娘娘，”惊蛰屏退左右，低声道，“谷雨姑娘……方才手指动了一下！”
“什么？”柳黛烟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章程散落一地也顾不得，“当真？太医怎么？”
“千真万确！奴婢亲眼所见！”惊蛰语气带着压抑的激动，“太医，这是极大的好转迹象！谷雨姑娘昏迷多日，如今能有此反应，明她求生意志极强，或许……或许不久便能醒来！”
这无疑是连日来最好的消息！柳黛烟立刻放下手中一切事务，带着璎珞和惊蛰赶往太医院值房。
值房内药香弥漫，谷雨依旧安静地躺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但细看之下，那长睫似乎真的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值守的太医亦是面露喜色，向柳黛烟禀报，称已调整药方，加重了醒神开窍的药材，期盼能借此契机，助谷雨早日苏醒。
柳黛烟坐在榻边，轻轻握住谷雨微凉的手，在她耳边柔声呼唤：“谷雨，是我。你能听见吗？快些醒过来，大家都等着你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到谷雨的手指，似乎又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虽然微弱，却真切地存在着。
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老话，就在柳黛烟因谷雨好转而稍感慰藉之时，前朝接连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先是南境。韦睿八百里加急送来密奏，之前那些蠢蠢欲动的部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有联合之势，其中以“黑峒”部最为活跃，其首领几次三番拒绝朝廷派遣的安抚使臣，并暗中吞并周边部落，俨然有自立山头之意。更令龋忧的是，影卫安插在南境的暗线回报，确实发现有形迹可疑的中原人在黑峒部活动，虽未查明具体身份，但其举止做派，不似寻常商贾或流民。
几乎与此同时，京畿大营亦传来异动。一名负责军械核查的兵部员外郎，在例行巡查京西一处卫所时，意外发现该卫所的兵甲账簿有细微的涂改痕迹，虽遮掩得巧妙，但仍被这心细如发的员外郎看出了端倪。进一步暗中查访，竟发现至少有四处京畿周边的卫所，存在类似的军械“账实不符”的情况，缺失的多为弓弩箭矢等轻型武器，数量不算巨大，但分布零散，若非有心人刻意串联比对，极难察觉。
京畿卫所，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在军械上动手脚！这背后的含义，令人不寒而栗！
消息传入紫宸殿，李越震怒之余，更多的是冰冷的杀意。他立刻下令，由影卫暗中接手调查，兵部、五军都督府协同，务必查清军械流失的源头、数量以及最终流向，所有涉事卫所将领，一律停职审查！
“看来，朕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李越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扫过南境那片层峦叠嶂的区域，又落回京畿之地，声音如同淬了寒冰，“安王虽死，毒蛇虽除，但这蛇卵，却早已遍布草丛。”
高无庸躬身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南境那边，给韦睿传朕密旨，许他临机专断之权，对黑峒等不安分的部族，可先行震慑，若其执迷不悟，便以雷霆手段剿之！务必掐灭任何可能燎原的星火！”李越断然下令，“至于京畿……给朕盯紧了！朕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偷食！”
“老奴遵旨。”高无庸连忙应下，匆匆出去传令。
李越独自留在殿内，指尖重重地点在地图上标注着京畿卫所的位置。军械流失，南境异动，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那些失踪的军械，会不会……已然流向了南境，武装了那些心怀叵测的部族？
这个猜测，让他背脊生寒。若真如此，那便是内外勾结，其图谋绝非打闹！
他沉吟片刻，又写下另一道密旨，直接发给潜伏在南境的影卫头目，令其不惜一切代价，查清黑峒等部近年来是否获得了来源不明的精良军械，尤其是制式弓弩。
当晚，李越来到坤宁宫时，眉宇间带着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凝重。柳黛烟见他神色不对，挥手让宫人都退下，亲自为他斟了杯安神茶。
“陛下，可是前朝又出了什么烦难之事？”她轻声问道。
李越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感受着那点暖意。他抬眼看向柳黛烟，没有隐瞒，将南境部族异动与京畿军械流失之事，简略地告诉了她。他深知他的皇后并非寻常深宫妇人，她的敏锐与智慧，多次助他看清迷局。
柳黛烟听罢，心中亦是骇然。她立刻联想到了之前的京中女子失踪案，以及惊蛰提及的可能与安王余孽有关的猜测。“陛下是怀疑……这几件事之间，有所关联？”
“不得不防。”李越沉声道，“安王经营多年，其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的党羽虽已清除，但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桩、那些受其恩惠或是与其有共同利益的江湖势力、地方豪强，未必甘心就此沉寂。他们或许正在暗中串联，图谋不轨。南境，高皇帝远，正是他们兴风作滥好地方。”
“而京畿军械流失，若真与南境有关，那便是资敌！”柳黛烟语气凝重，“必须尽快掐断这条线！”
“朕已命影卫去查了。”李越揉了揉眉心，“只是，敌暗我明，他们行事又极为谨慎，恐怕需要些时日。”
柳黛烟看着他疲惫的神色，心疼不已。她走到他身后，伸出纤纤玉指，轻轻为他按压着太阳穴。“陛下也不必过于忧心。既然已经发现了端倪，便是好事。只要严加防范，步步为营，任他魑魅魍魉，也终有现形之日。”
她柔软的手指带着沁饶凉意，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他头部的胀痛。李越舒服地闭上眼，向后靠在她身上，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许。
“烟儿，”他低声道，“幸好，还有你在朕身边。”
柳黛烟心中一动，手下动作未停，柔声道：“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
这一刻，什么选秀，什么后宫纷争，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他们依旧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要共同面对这来自朝堂内外的风风雨雨。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三日后，一个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块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波澜——昏迷多日的谷雨，醒了！
她醒来时，正值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榻上。她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了片刻，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变得激动起来，嘴唇翕动，似乎想什么，却因喉咙干涩和身体的虚弱，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守在旁边的太医和宫女又惊又喜，连忙上前喂水，并立刻派人去禀报皇后。
柳黛烟闻讯，几乎是跑着赶到了太医院值房。当她看到谷雨果然睁开了眼睛，虽然虚弱，但眼神已然恢复清明时，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谷雨！你终于醒了！”她平榻边，紧紧握住谷雨的手。
谷雨看到柳黛烟，情绪更加激动，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努力地张嘴，用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娘……娘……心……裘……裘……”
裘？！
柳黛烟心中猛地一凛！是那个投靠了安王府、指使钱嬷嬷的裘公公？！
“裘公公怎么了？谷雨，你清楚！”柳黛烟急切地追问。
谷雨喘着气，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急切，她又努力了片刻，才吐出几个更为清晰的词语：“他……没死……在……在南……南……”
话音未落，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睛一闭，再次晕了过去！
“谷雨！谷雨！”柳黛烟大惊失色。
太医连忙上前诊治，片刻后回禀：“娘娘放心，谷雨姑娘只是身体太过虚弱，情绪激动之下暂时昏厥，性命无碍，好生调养便是。”
柳黛烟这才稍稍安心，但谷雨昏迷前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却如同魔咒一般，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裘公公没死！他在南……南什么？南境？！！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如果裘公公没死，并且逃往了南境，那么，南境部族的异动，那些来源不明的中原人，乃至京畿流失的军械……这一切的背后，是否都有这个安王昔日心腹的身影？！他是在为安王复仇？还是……另有所图？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谷雨用生命换来的警示，如同一声惊雷，预示着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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