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博狼狈离去留下的沉寂并未持续多久，便被更深的焦虑取代。沈涵目光扫过值房内堆积如山的文书卷宗，那些看似规范枯燥的条条款款，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布满尖刺的荆棘丛。
赵四，郑彦，立刻动手！沈涵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将所有近期下发，尤其是经过中书省相关衙门副署或备案的流程性公文，全部找出来！重点核对日期、印鉴、以及任何细微的条文变动！
大人，是怀疑他们…在公文里做了手脚？赵四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这等手段，太过阴险刁钻！
郑彦更是手都有些发抖：若真如此…我等平日核批，岂非步步惊心？
正是如此。沈涵眼神冰冷，他们擅长蠢。用合乎规矩的程序，埋下杀饶陷阱。一旦事发，便可拿出公文，指斥我们未能恪尽职守，循章办事。王弼的倒台空出了位置，也给了他们趁机塞入私货的机会。
值房内顿时忙乱起来。周算盘也加入进来，他负责核对日期和编号逻辑。吴愣子帮不上忙，急得在门口团团转，不时探头看看外面，生怕崔文博去而复返。
时间在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窗外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找到了！约莫一炷香后，赵四忽然低呼一声，抽出一份关于库房物料定期盘查的规程补充公文，大人您看！这份公文要求每旬盘查后，需增加一份‘盘查无虞结状’，并需直属上官副签。而旧例只需每季盘查上报即可！
沈涵接过一看，下发日期正在王弼去职后第三日。公文格式严谨，印鉴齐全，但那要求旬报且需副签的规定，却极大地增加了基层吏员的工作量，也留下了更多被挑刺的可能。
这里也有！郑彦也发现了一份，是关于物料交接文书格式的细微调整，要求增加一项‘监交人画押’，而那个指定必须由‘司级佐贰官’担任的监交人，恰好是王弼的一名旧部！
还有这份…
一份份看似无关痛痒的公文被挑出，每一条细微的、看似为了严谨而增加的流程或格式要求，都被仔细剖析其背后的意图和可能带来的操作困难及风险。
周算盘飞快地核对着这些公文的来源和编号，眉头越皱越紧：大人，这些公文并非同一时间下发，来源也分散在不同清吏司，但编号序列和副署印鉴显示，它们几乎都集中在这半个月内，且最终核备都经过了中书省右司…正是崔文博所在的那个司！
果然如此！沈涵一拳轻轻砸在案上，心中寒意更甚。胡惟庸的人利用职权和程序便利，在规则层面布下了一张细密的罗网。这些修改单独看似乎无伤大雅，甚至显得更严谨，但叠加起来，却足以在任何环节卡住新法的推行，或在出事时成为推卸责任、嫁祸于饶利器！
好毒的计算！赵四恨声道，这是要把我们活活困死在文书流程里！
大人，现在怎么办？郑彦忧心忡忡，这些公文已下发，便是现行规程，我等若不予执行，便是授人以柄…
执行？沈涵冷笑一声，当然要执校不仅要执行，还要做得比他们要求的更漂亮！
他目光扫过众人：他们想用文书压死我们，我们就用文书反击回去！赵四，你立刻根据这些新规，起草一份更详细的《虞衡清吏司物料管理执行细则》，将每一个新增环节的操作标准、记录表单、责任人全部明确下来，做到无可挑剔！让他们找不到任何拖延和刁难的借口！
郑彦，你熟悉实务，协助赵四，确保细则切实可行，不给底下吏员增添无谓负担。
算盘，你负责核算，每增加一道环节，会增加多少时间人力成本，节省又能带来多少效益，我要准确的数据对比！
愣子，守住门，任何人不得打扰！
众人领命，立刻行动起来。值房内再次响起急促的书写声和算盘声。
沈涵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暗的空。胡惟庸的攻势一环扣一环，明枪暗箭，令人窒息。但他沈涵来自一个信息爆炸、规则透明的时代，最不怕的就是在规则内卷！
你要玩流程？我就把流程做到极致，做到让你自己的人都嫌繁琐，做到让所有人都看清，所谓严谨的背后，是多么低效和别有用心！
他要将对方埋下的陷阱，变成展示新法优越性的舞台！
然而，他心中那根弦依旧紧绷。公文陷阱只是防御。真正的进攻，在于城西那条线，在于毛骧能否抓住那条真正的大鱼。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独特的叩门声响起。不是吴愣子，也不是中书省的人。
沈涵心中一动：愣子，开门。
门开处，一名穿着普通百姓棉服、却目光锐利的男子闪身而入，正是日间在门口 的那名锦衣卫力士。
沈大人。力士抱拳一礼，低声道：指挥使大人让的传来口信：鱼已入网，颇肥。网眼牢固，正在沥水。请大人放心梳理自家篱笆。
沈涵眼中精光一闪！毛骧得手了！抓住了钱司吏，并且正在加紧审讯！
而“梳理自家篱笆”…正是在提醒他，清理内部的公文陷阱，稳固防线！
多谢。沈涵颔首，请回复毛指挥使，篱笆正在加固，必不令野犬窜入。
力士点头，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消息得到确认，沈涵心中一定。现在，他可以更专注地应对眼前的文书战了。
他回过身，看着忙碌的众人，沉声道：都听到了？我们的时间不多。在他们捞出大鱼之前，我们必须把自家的篱笆，扎得密不透风！
油灯跳了一下，将众饶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布满公文和数据的墙壁上，仿佛一场无声战役的缩影。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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