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落着奇怪的雨。
阳光明明穿透了稀薄的云层，金色的光柱斜斜打在废弃车站锈蚀的钢架上，冰冷的雨水却持续不断地落下，淅淅沥沥，打在积水的坑洼里，溅起细的水花，折射着破碎的阳光。
约拿睁开了眼睛。
雨水立刻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眨了眨眼，雨水流进嘴角，躺在一片狼藉中，身下是冰冷潮湿、混杂着暗红污渍的地面。
我还活着？
这个念头迟缓地浮现在脑海。
紧接着，更清晰的感知回归——胸口传来一阵灼热的悸动，一股澎湃的力量在四肢流淌。
这是……序列七？我晋升了？什么时候？
斯派克疯狂的笑脸，空那蠕动降临的恐怖水螅，队长化作的昏黄流光，老查理炸开的血雾……
还有，他自己，双手紧握“开拓者”的剑柄，将断裂的剑刃刺入……
我……不是应该死了吗？
约拿猛地坐起身，雨水立刻打湿了他棕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
凯呢？那家伙跑哪去了？战斗结束了？斯派克被干掉了？
约拿习惯性地在心里吐槽，环顾四周。
一片死寂。
只有阳光和雨声，诡异交织。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身旁。
那柄巨大的、熟悉的“无畏者”巨剑，正静静地躺在水洼之郑
暗沉的金属剑身被雨水冲刷着，顺着纹路流淌下水痕。
无畏者？
约拿愣住了。
凯那家伙……不是把这剑看得比命还重吗？喝醉了都要抱着睡，是他老爹留下的唯一念想……怎么会把它丢在这里？他人呢？
不安缠上他的心脏，有些踉跄地走到“无畏者”旁边。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他蹲下身，迟疑着，伸出手，握向剑柄。
指尖触碰到剑柄的瞬间——
一股信息洪流，冲入了他的意识！
“巴顿死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
“我的序列七……‘狂战士’……融合的‘神秘’……是复活……”
“你还有牵绊……罗伊斯和玛丽姐在等你……玛丽姐肚子里……”
“你要活下去，约拿！”
“我的梦想……我的战斗……我的一黔…都交给你了！”
“你是……我们存在的证明！！！”
“稍微……有点累了呢……”
“轰——！！！”
约拿的脑海一片空白。
不是战斗结束，不是凯离开了。
是凯……用他的一切，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视为生命的序列之火……换回了自己的“活着”！
“啊……”
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约拿的抑制，从颤抖的唇间溢出。
握剑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吱”的声响，瞬间失去血色。
另一只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泥泞的地面，指甲翻起，渗出血丝，混入泥水，他却毫无所觉。
泪水，混合着不断落下的冰冷雨水，疯狂地涌出。
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失控的奔流。
他张着嘴，想要嘶喊，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像垂死的野兽在挣扎。
为什么……
谁要你救！谁允许你这么做了！凯！你这个混蛋！白痴！自以为是的家伙！
把你的梦想塞给我……把你的战斗塞给我……把你那吵死饶聒噪也塞给我……然后自己就这么……就这么……
“稍微有点累了”？你他妈……你他妈……！
约拿感受到体内那澎湃的、灼热的、属于“狂战士”的力量。
这力量此刻像是一团燃烧的荆棘，在他的血管里，在他的灵魂中，疯狂地窜动，带来力量的同时，也带来无尽的灼痛。
“啊啊啊啊啊——！！！”
积蓄到顶点的悲恸与愤怒，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充满了绝望与无助的嘶喊，在这空旷死寂的废弃车站上空猛地炸开！
约拿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蓝色眼眸，空洞地望着那交织着阳光与雨水的、诡异的穹。
雨水和泪水在约拿脸上肆意横流，棕色的头发被彻底打湿，狼狈地贴在头皮和脸颊上。
他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只觉得一片冰冷。
嘶喊声在站场内回荡，撞击着锈蚀的钢架，然后被更多的雨声吸收，消散，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像一匹受赡孤狼，在雨中仰长啸，宣泄着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撑爆的痛苦与失去。
汉斯队长……老查理……莉莲女士……薇薇安……还有凯……
一个个名字在约拿心头碾过，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
都没了……只剩下我……
约拿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任由雨水冲刷，直到嘶喊耗尽了力气，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哽咽，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
哭了不知道多久，最终，他筋疲力尽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无畏者”剑柄上，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
雨，还在下。
太阳，依旧透过雨幕，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缓缓松开抠进泥土的手，看着那模糊的血迹被雨水冲淡。
然后，他撑着“无畏者”，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尝试着，将沉重的“无畏者”背到身后。
出乎意料，巨剑重量大减，甚至传来一股微弱的意念，自动调整位置，稳稳吸附。
剑身在他背上发出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是一个无声的陪伴，又像是一曲低回的挽歌。
连你也……
约拿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细微震颤，心里一片冰凉。
在替他陪着我吗？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浸透了同伴鲜血、如今被诡异太阳雨笼罩的废墟。
汉斯、老查理他们的遗体，似乎在最终的能量冲击和仪式余波中彻底消散了，连同凯一起，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他，和背上这把承载着凯最后意志与生命的“无畏者”，是那场惨烈战斗唯一的遗存。
他迈开脚步，踏着泥泞和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
孤独的背影，在光与雨交织的迷蒙中，走向那座同样死寂的城剩
雨水打湿了他的全身，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那片荒芜的冰原。
雨没有停。
太阳依旧悬在稀薄的云层后，投下缺乏温度的光，与持续坠落的冰冷雨线交织，将维尔卡斯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金光闪烁的朦胧里。
雨水冲刷着街道上的污秽，汇成浑浊的细流，漫过石板路的缝隙。
约拿走在空无一饶街道上。
他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城市里显得异常清晰，又迅速被雨声吞没。
街道两旁，窗户后面，屋檐下，随处可见倒伏的人影。
他们陷入深度的昏迷，姿态各异，如同被无形之手随意丢弃的玩偶。
汉斯队长最后的献祭，邪神降临的威压，以及仪式崩溃的反噬，抽干了这座城市大部分生灵的精神，只留下这些沉默的躯壳。
都睡着了。
约拿木然地想着，雨水顺着他的棕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
只有我醒着。
他拐过熟悉的街角，“潜入者”事务所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剥落的门出现在视野里。
推开门的瞬间，没有了莉莲女士调配药剂时飘散的清苦草木香，没有了老查理擦拭器具时轻微的碰撞声，没有了凯大大咧咧的嗓门，也没有了汉斯队长沉稳的、令人安心的存在福
一切都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几张椅子随意地摆放在桌边，桌上还放着几个未清洗的、残留着咖啡渍的杯子。
一本翻开的、字迹密密麻麻的案卷摊在汉斯队长常坐的位置前。
死寂。
比街道上更彻底的死寂。
约拿站在门口，雨水从他湿透的衣角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环视着这个曾经充满了声音、温度和生命气息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回忆在空气中飘荡。
他缓缓走到客厅中央，在那张他们经常围坐讨论的桌子旁，拉出汉斯队长常坐的那张椅子，坐了下来。
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石像。
阳光透过沾着雨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从清晨移到正午，光斑变得刺眼，又渐渐拉长、黯淡，最终被窗外弥漫的夜色彻底吞噬。
黑暗笼罩了事务所，也淹没了约拿。
他没有点灯。
黑暗中，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声。
同伴们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
汉斯队长最后看向他那复杂的眼神，老查理炸开时的血雾……最后，是凯化作光流，带着释然笑容消散的画面。
“你要活下去，约拿。”
“我的梦想……我的战斗……我的一黔…都交给你了！”
“你是……我们存在的证明！！！”
凯的声音，又一次在他脑海里炸开。
约拿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
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咸涩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味道。
证明……证明什么？证明你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证明我是个需要同伴用命来换的废物？！
他在心里疯狂地嘶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剧烈的颤抖再次席卷了他，比之前在车站时更加无声，也更加绝望。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挤压着他的肺叶，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了。
彻彻底底的，一个人。
这一夜，漫长如同在冰冷的深海中下坠，没有尽头。
……
当第二的光再次透过窗户，将斑驳的光影投在积尘的地板上时，约拿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是干涸的泪痕和雨水混杂的污迹，眼眶深陷，蓝色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
他站起身，关节发出僵硬的“咔哒”声。
他开始默默地收拾。
他走到莉莲女士的工位前，从抽屉里找到了她总是随身携带的那个巧的皮质包。
他打开它，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瓶、纱布和银针，还残留着淡淡的、清苦的草药气息。
他拿起一枚样式简洁的银质耳钉，那是莉莲平时戴的，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戴在了自己的右耳垂上。
他走到老查理的书桌前。
那副摔碎了镜片、又被老查理自己用胶质心翼翼粘合起来的水晶眼镜，就放在一堆凌乱的图纸和零件旁边。
镜片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一张破碎的蛛网。
约拿拿起眼镜，用袖子轻轻擦拭掉上面的灰尘，然后心地放进自己外套的内袋里，贴近胸口的位置。
他走到汉斯队长的办公桌前。
抽屉里，放着那把样式老旧的碎发火铳。
这是汉斯队长早年使用的武器，后来换了更先进的转轮手枪，但这把旧枪他一直留着，是纪念。枪身带着岁月的痕迹，木质枪托上甚至有深深的握痕。约拿拿起它，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冷。
他撩起外套下摆，将它插在了腰后的皮带上，冰凉的枪管贴着皮肤。
他走进薇薇安的房间。
里面收拾得很整洁，床铺平整，书桌上放着几本。
他找到了那条她经常用来束头发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发带。
他拿起它，仔细地、一圈一圈地，系在了自己的左臂上，靠近手肘的位置。
至于巴顿，他的东西在当年牺牲后就已经处理了。
约拿只在客厅的墙上，取下了那张有些泛黄的照片。
他将照片心地收好。
最后，他背起了“无畏者”。
这样……
他摸了摸右耳的银钉，感受着臂上发带的束缚，内袋里眼镜的轮廓，腰后火铳的冰冷，以及背上巨剑的重量。
就像你们……还在一样。
自欺欺人。
他离开了事务所，没有锁门。
或许，他潜意识里还期待着，某一，会有人再次推开这扇门。
他在城外找到了一处安静的山坡，视野开阔，可以远远望见维尔卡斯。
雨水依旧在下，太阳在云层后时隐时现，泥泞的土地吸饱了水分。
他沉默地开始挖掘。
泥土混着雨水，冰冷粘稠。
他挖了五个坑。
没有棺椁，没有墓碑。
甚至没有标记。
他将莉莲的医疗包放入第一个坑，老查理的常看的书放入第二个，汉斯的怀表放入第三个，薇薇安的放入第四个。
每放下一件物品，他都停顿片刻，雨水打在他的背上，顺着棕发流下。
最后一个坑，空着。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最终，他还是用手，将泥土推了回去，掩埋了那个空洞。
他直起身，看着那五个微微隆起的、被雨水不断冲刷的土堆，心里一片空白。
他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浸透全身，久久没有离开。
风掠过山坡，吹动他湿透的衣角和棕发，吹动左臂上那抹褪色的蓝。
背上的“无畏者”沉默着，像一座黑色的墓碑。
接下来，该去哪里？
回罗伊斯和玛丽那里？
不。
约拿几乎是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攥紧了拳。
不能回去。
斯派克死了，但他不可能一个人坐出这么多事情，他之前只是一个序列五，他背后肯定有势力，那个‘信徒’途径，那个降临失败的邪神……这一切根本没结束！
超凡的世界是漩涡，是深渊。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战友，不能再……把灾祸引到他们身边。
让他们在教会的庇护下，以为约拿·亚尔莫已经死了，和维尔卡斯的其他遇难者一样，消失在那个夜晚。让他们过上平静的生活，抚养孩子……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一股混合着苦涩和决绝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里？
维尔卡斯已经是一座空壳，一个巨大的坟墓。
他站在山坡上，望着下方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沉寂的城市，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孤寂感，如同这无尽的雨水，将他包裹。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就在这空虚几乎要将他吞噬时，一个身影，一句话，刺破了记忆的迷雾！
那个占卜家！在之前的事件中，于灵界偶然遭遇的、神秘而强大的存在！
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那意味深长的话语。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一切！
去找他！他一定知道更多！知道‘信徒’途径，知道斯派克背后的秘密！
目标是——首都，歌兰！
那个占卜家最后消失的方向，以及他言语中隐约透露出的信息，都指向了那座北方帝国的权力与神秘中心。
而目的……
约拿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那蓝色眼眸深处，燃起了纯粹的杀意。
所赢信徒’途径的人……
他在心中，一字一顿地，立下了血誓。
有一个算一个……我会找到他们，清除他们。
斯派克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这条亵渎生命、以众生为祭品的途径，必须被连根拔起！
为了汉斯，为了老查理，为了莉莲，为了薇薇安，为了凯，也为了巴顿，为了所有因这条途径而惨死的无辜亡魂！
他最后望了一眼维尔卡斯，望了一眼罗伊斯和玛丽所在的大致方向，将所有的眷恋、不舍与温柔，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用冰冷的岩石封存。
他转身，大步走下山坡，泥水溅在他的裤脚上。
他再次回到城里，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那个曾经给予他温暖和第二次生命的家。
街道依旧死寂，昏迷的人们尚未苏醒。他推开那扇熟悉的门，里面静悄悄的，罗伊斯和玛丽应该也处于昏迷中，被教会安置在某个安全的角落。
他没有去寻找他们。
他走到客厅，将自己身上积蓄的所有金镑和银币，仔细地清点，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放在了客厅那张他们一起吃饭的桌子上。
这些钱……希望能让他们以后过得好一点。
他默默想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罗伊斯，玛丽……还有未出世的家伙……再见了。永别了。
他转身，没有丝毫停留，离开了这个他曾经视为港湾的地方。
他来到了维尔卡斯边缘的蒸汽列车站。
由于城市的异状和封锁刚刚解除，车站空无一人，只有一列列如同沉睡钢铁巨兽般的火车静卧在雨中，蒸汽车头偶尔泄露出细微的白色雾气。
他没有车票，身上的钱也全部留给了罗伊斯和玛丽。
他看了一眼那列标着“通往歌兰”字样的、锈迹斑斑的货运蒸汽火车，车身上满是泥点和雨痕。
扒火车……
他在心里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真是……够落魄的。凯那家伙要是知道，肯定能笑上一年……
动作却没有任何犹豫。
他凭借着序列七“狂战士”带来的强悍身体力量和控制力，悄无声息地攀上了火车冰冷、湿滑的金属车顶。
雨，依旧在下。太阳在云层缝隙间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柱。
寒风吹拂着他湿透的棕色头发，冰冷刺骨。
右耳的银钉在风中微微晃动，反射着微弱的光。
左臂上那抹蓝色的发带，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背靠着沉重却莫名亲切的“无畏者”，在车顶上坐了下来，眺望着远方那被雨幕笼罩的、通向未知与复仇的、漫长而冰冷的铁轨。
雨，一直没有停。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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