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逻些与盛乐因猜忌而步履维艰时，西线，秦州与凉州交界的陇西之地，另一股潜流正在羌戎部落间悄然涌动。这里山峦重叠，河谷深切，是羌人世代聚居之地，也是连接关中与河西走廊、乃至通往吐蕃高原的重要通道。表面上看，这里依旧在凉州刺史杨定的掌控之下，但平静的水面下，暗礁已然浮现。
夜色如墨，笼罩着洮水河谷深处一座依山而建的羌族大寨。寨主姚庄的大帐内，牛油灯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除了姚庄及其心腹，帐内还有一位风尘仆仆、穿着吐蕃服饰的使者，正是噶尔·东赞域松派出的得力下属。
“……赞誉之意，十分明确。”吐蕃使者压低了声音，通过通译道，“苻秦暴虐，苛待诸羌，视我等如牛马。我吐蕃与北魏已结盟，东西并举，共抗强秦。只要姚首领愿在陇西起事，截断秦军通往河西的粮道，或袭扰杨定侧后，事成之后，洮水以西的草场、盐池，尽归姚部所有！赞誉更可表奏首领为吐蕃‘安西大都护’，永镇西陲！”
姚庄年约四旬，面庞黝黑，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刻满了风霜与算计。他默默听着，手指缓缓摩挲着腰间镶嵌着绿松石的短刀刀柄，眼神闪烁不定。苻坚对羌族各部，确实以威慑和控制为主，赋税徭役不轻，杨定坐镇凉州，也像一把刀子悬在头顶。吐蕃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诱人。
“吐蕃赞誉的好意，姚某心领。”姚庄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只是……杨定在凉州兵精粮足，张蚝在蜀地虎视眈眈，我部若率先起事，恐成众矢之的，为他人做了嫁衣啊。”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使者，“除非……能让我看到北魏大军确实南下牵制了秦军主力，或者……吐蕃的‘飞鹘军’能在河西取得决定性突破。否则，仅凭空口许诺，让我姚部儿郎去以卵击石，请恕姚某难以从命。”
吐蕃使者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气馁，反而微微一笑：“首领的顾虑，理所应当。请放心，我吐蕃雄师，不日即将发动。北魏拓跋珪大王，亦非虚言之人。时机，很快就会到来。届时，希望姚首领能抓住机遇，共建功业！” 双方又密谈许久，使者才在夜色掩护下悄然离去。
几乎就在羌寨密会的同时，远在凉州姑臧城的杨定，也接到了“绣衣”从陇西传来的加密情报。虽然无法得知密谈的具体内容，但“吐蕃使者秘密潜入姚庄大寨”、“停留超过两个时辰”这些信息，已经足够引起他的高度警觉。
刺史府书房内，烛火通明。杨定放下密报，揉了揉眉心，脸上满是疲惫与凝重。他年纪已长，镇守西陲多年，对羌胡性情、高原动向有着深刻的了解。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长叹一声。苻坚陛下虽然雄才大略，但四面开战，终究是让这些边陲的豺狼嗅到了机会。姚庄此人，骁勇而贪婪，在羌族各部中威望不低，若他真的被吐蕃动，在陇西作乱，无疑会在凉州背后插上一把刀子，极大地威胁到河西走廊的安全，也会分散他应对吐蕃正面进攻的精力。
“叔父，是否要立刻调兵，震慑姚庄？”侍立在旁的侄子杨兴，如今已是军中骁将，见状请命。
杨定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可。姚苌目前尚未公开反叛，我军若贸然调动，反而会打草惊蛇，逼他狗急跳墙。况且，陛下战略在于诱敌深入，西线重在‘稳’字。此刻大军压境，恐令吐蕃生疑，不敢来攻。”
他站起身，走到凉州地图前，手指点在陇西的位置：“但也不能毫无准备。兴儿，你即刻秘密前往陇西前沿的狄道，持我手令，节制当地驻军。多派精干斥候，严密监视姚部及周边羌族动向。同时，以巡边、协防为名，向狄道增调三千步骑，要做得隐秘，不可大张旗鼓。”
“另外，”杨定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以本刺史的名义，给姚庄去一封公文，就听闻近来有吐蕃细作在陇西活动，命他严加盘查，若有发现，立即押送姑臧。再……以私人名义，给他送一批绸缎和茶叶去，就犒劳他去年协助平定股羌乱的功劳。”
杨兴略一思索，明白了叔父的意图：“叔父是要……既示之以威，又怀之以德？让他摸不清我们的底细，不敢轻举妄动？”
“不错。”杨定点头，“稳住他，盯住他。只要陇西不乱，吐蕃和北魏的东西夹击，便缺了重要一环。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场，我们要有耐心。”
陇西的情况，自然也很快流向了洛阳。苻坚看着杨定加急送来的奏报和“绣衣”的补充信息，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他深知，在如此庞大的战略博弈中，像羌族这样的地方势力，必然会被各方争取利用。
“姚庄……跳梁丑尔。”他评价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但眼神却依旧谨慎，“杨定处理得宜，威德并施，暂且无虞。然，此獠不可不防。”
他略一思索，便对郭质吩咐道：“拟旨，加封杨定为镇西大将军，假黄钺，总领凉、秦及陇西诸军事，许其临机决断，先斩后奏之权！告诉他，陇西之事，朕全权委任于他，务必将隐患消弭于无形，至少，要将其控制在萌芽状态，绝不可影响河西大局与对吐蕃之战略。”
赋予杨定更大的权力，是为了让西线主帅能够更加灵活地应对可能出现的复杂局面。同时，这也是对杨定能力和忠诚的绝对信任。
“另外，”苻坚补充道，“令‘绣衣’加大对陇西羌族各部的渗透，尤其是姚庄部落。金钱、官职，只要他们开口，朕都可以考虑。朕要确保，即便姚庄有心作乱，其内部也非铁板一块！”
陇西的阴云，为原本就错综复杂的棋局，又增添了一分变数。姚庄在吐蕃的诱惑与杨定的威慑之间摇摆不定；杨定在姑臧稳坐钓鱼台，暗中却已张网以待；而远在洛阳的苻坚，则如同最高明的棋手，冷静地调整着棋盘的布局，将资源投向最关键的位置。
春的气息日益临近，冰雪开始消融，但西北的土地上，战争的阴霾却愈发浓重。各方势力都在最后的宁静中，完成着自己的部署。只待一声令下，或者一个意外的火星，这片广袤的土地，便将陷入全面的烽火与厮杀。陇西羌寨的笛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在河谷间幽幽回荡，预示着风暴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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