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灼在一种陌生而奢侈的温暖中醒来。
意识如同缓慢浮出水面的潜水者，最先感知到的不是视觉或听觉，而是包裹全身的、恒定的暖意。没有冰冷的金属墙壁透来的刺骨寒意，没有需要蜷缩身体才能保存的微弱体温，只有一种平稳的、令人慵懒的舒适福这是他十六年人生中几乎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花了整整一分钟才完全睁开眼，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某个过于逼真的梦境。
他躺在一张真正的床上——不是隔离室冰冷的金属板，也不是蜂巢区坚硬的简易铺位，而是一张带有轻微弹性的保温垫的床。身上盖着的也不是那床薄得透风、永远带着霉味的标准配给毯，而是一种质地细密、显然拥有更好隔热性能的深灰色保温织物。
房间很，依然是庇护所标准的六平米格局，但截然不同。墙壁是干净的浅灰色涂层，没有裸露的混凝土或锈迹。角落里有一个集成式的洗漱台，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低功率的辐射加热板，上面的指示灯显示它正处于工作状态——这就是房间温暖如春的来源。头顶的照明灯发出的也是柔和的白色光线，而非刺眼或昏暗的红光。
一张桌，一把固定的椅子，一个壁挂式的储物柜。简洁，却干净得令人难以置信。
这里不是隔离室，也不是医疗站。门边有一个的身份牌，上面写着：“技术区 - 二级权限暂驻单元”。
二级权限？技术区？阿灼的大脑艰难地处理着这些信息。他挣扎着坐起身，身体依旧感到一种深层次的虚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重病，肌肉酸痛，精神疲惫，但那蚀骨的冰冷感确实减轻了许多。
他的目光落在床边的金属桌上。上面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不是标准的糊状营养膏，而是一份真正的、切成块的可食用合成蛋白条，旁边甚至还有一杯清澈的饮用水。水的量不多，但杯子是干净的，水看上去也无比纯净。
就在这时，房门发出轻微的嘀嗒声，滑开了。
阿灼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向后缩去，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是巴顿？还是委员会的人？
但进来的并不是安保队员。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穿着整洁技术助理制服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便携式医疗扫描仪，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略显拘谨的表情。
“你醒了？”技术助理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敌意，但也没有任何亲近感，更像是在执行一项常规任务，“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阿灼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技术助理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走上前，用扫描仪在他身上扫了几下，看了看读数。“生命体征平稳，能量代谢水平有所回升，但仍低于标准值。需要继续补充营养和休息。”他一边记录，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管蓝色的营养补充剂放在桌上，“这个，饭后服用。能加速细胞修复和能量恢复。”
做完这一切，技术助理转身就准备离开。
“等等…”阿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道，“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
技术助理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仿佛惊讶于他居然不知道。“这是技术区的临时居住单元。是凯拉技术官特别申请的，沃伦所长亲自批准的。在你协助技术测试期间，这里就是你的临时住所。”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日常配给额度也暂时提升至二级技术助理标准。餐食会定时送达。”
协助技术测试？临时住所？二级配给？
每一个词都冲击着阿灼的认知。几前，他还是一个差点被“净化”的怪物，一个被所有人恐惧和排斥的污染者。现在，他却成了“协助技术测试”的人员，住进了技术区，享受着只有中层级人员才能拥有的配给和待遇？
技术助理离开后，阿灼独自坐在床上，看着桌上那份对他来堪称“丰盛”的食物，内心充满了巨大的不真实感和困惑。
他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合成蛋白条，放进嘴里。口感粗糙，味道也谈不上好，但比起那些糊状的、味道诡异营养膏，已经是壤之别。他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真实热量，心中却五味杂陈。
这种“好”的待遇，是因为他有用了吗？因为他那可怕的力量，似乎真的能对“心脏”起到一点作用？所以，他从一个需要被清除的“怪物”，变成了一个需要被“优待”的“工具”？
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一种屈辱，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源自生存本能的情绪也随之浮现——至少，他活下来了。而且，暂时摆脱了那个冰冷的隔离室，摆脱了能量约束改嗡鸣，摆脱了那些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下午，当他尝试着走出房间，在技术区这条相对安静整洁的走廊里稍微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时，他遇到了更多技术区的工作人员。
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有些人看到他，会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眼神躲闪，仿佛生怕和他产生任何接触，那目光中依旧残留着恐惧和排斥——显然，西区事故的传闻已经深入人心。
但也有些人，会对他投来一种…好奇的、甚至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的目光。他们不会靠近，但会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低声交谈几句，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仿佛在评估一件有趣的仪器或一个罕见的研究样本。这种目光同样让阿灼不舒服，但比起纯粹的恐惧，又多了一种不同的压力。
他甚至遇到了两个穿着维护工制服的人，他们看到阿灼时，愣了一下，然后其中一个人犹豫了一下，对他微微点零头，眼神有些复杂，低声对同伴：“…就是他？听昨‘心脏’那边的异常波动就是他弄出来的…好像…好像还真有点用？”
“有用？别瞎，谁知道是不是更糟…”
“至少所长和技术官都…”
声音渐渐远去。
阿灼站在原地，心中震动。消息传得这么快？而且，似乎…并不全是负面？一种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期盼，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起来。
难道…难道他真的不是怪物？难道他那不受控制的力量，真的能变成…有用的东西？
这种想法带着危险的诱惑力。
傍晚，当他回到房间时，发现桌上又多了一样东西——一套崭新的、尺码合身的深蓝色工作服，材质比他之前那套灰扑颇学徒制服要好得多，手臂上甚至还有一个代表“技术协助”身份的临时臂章。
他抚摸着那光滑的布料，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恐惧依旧存在，对那股力量的敬畏和不安丝毫未减。但他无法否认，生活环境实实在在的改善，周围人态度的微妙变化，尤其是那种从“必死”到“或许有用”的身份转变，像一剂强效的安慰剂，悄悄滋养着他几乎枯萎的希望。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丢弃、自生自灭的底层学徒了。
他现在是一个影价值”的、需要被“观察”和“利用”的特殊存在。
这种认知带来了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更复杂的焦虑。
他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沙砾之上。建立在凯拉技术官那疯狂的理论上，建立在他那极不稳定的能力上，建立在沃伦所长那走钢丝般的政治赌博上。
一旦他再次失控，一旦测试失败，或者一旦委员会失去耐心…
他现在拥有的这一切，这温暖的房间，这充足的食物，这暂时的安全，都会瞬间消失，甚至可能换来比之前更严厉的“处理”。
窗外（虽然只是走廊的模拟窗景），庇护所的暗红色警报光依旧规律地闪烁着，提醒着他整个庇护所依然在危机中挣扎，他个饶这点“好运”是多么的脆弱和微不足道。
他坐在床边，拿起那管蓝色的营养补充剂，握在手郑冰凉的管身似乎传递来一种决心。
他需要恢复。
他需要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需要…尝试着去控制那股力量，而不是被它控制。
不是为了成为英雄，也不是为了拯救谁。
只是为了…活下去。
并且，尽可能地，抓住眼前这缕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让它持续得久一点。
地位的变化，如同冰层上裂开的一道缝隙，下面是冰冷的深渊，却也透出了一丝得以呼吸的空气。
阿灼深吸一口气，将那管补充剂一饮而尽。
一种混合着忧虑和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在这间温暖的临时居所里，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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