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土上，那株奇异的植株已亭亭玉立，五片形态各异、色泽纷呈的花瓣完全舒展，围绕着中心那最后一圈紧紧收拢的、孕育着最终奥秘的蕊心。整株花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宁静，却蕴含着某种撼动诸界法则的、圆满前的极致张力。
幽璃与李草相对无言，已在此静立良久。她们的气息都与那植株隐隐相连，波动共鸣。
“最后一世了。”幽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怕惊扰那最终的孕育，“第十世。”
李草双手交叠于心口，紧张得指尖发白：“这一世…哥哥会如何？”
“生于一个海晏河清、相对和平的凡俗朝代。”幽璃眸光深远，似在穿透万千红尘，“一个江南镇，家境康，父母慈爱。他这一世…名唤‘宁安’，取一世安宁之意。”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极为复杂：“看似最是平凡，甚至…有些平庸。无病无灾，亦无甚显赫才华或惊动地的命运。然…前十世所有潜藏的特质——坚韧、良善、求知、艺心、乃至零星力量碎片与情感烙印，皆融于这平凡骨血之中，微妙显现。他自幼便比旁人更多思多梦，对某些事物有莫名的执着或恐惧。”
“他…会是那个‘异数’。”幽璃最终轻声道，“也是最难的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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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府，清河镇。
桥流水，人家尽枕河。宁家的院就坐落在一道清溪旁，白墙黛瓦，院中种着几株枇杷树。
宁安便在此长大。他是家中独子，模样清秀，性情温和，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他读书不算顶尖，学手艺也只是中平，仿佛世上万千普通少年中的一个。
但他确实有些“不同”。
他怕极了大火，家中灶膛爆个火星都能让他惊跳起来。他却独爱打铁铺子传出的叮当声，有时能站在铺外痴痴听上半。
他字写得一般，却总爱临摹一些极其古老、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字符。
他偶尔会对着雨水滴落的涟漪，或是一朵花的开合，出神良久。
他最特别的，是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他时而是沙场浴血的将军，时而是烛下苦读的书生，时而在冰冷宫墙内弹奏绝响，时而又在无垠花海中见到一个模糊的、让他心痛不已的身影…
他将这些讲与父母听，父母只笑他志怪话本看多了。
他试图讲与同龄人听，换来的多是疏远与嘲笑——“宁家那个怪子”。
于是，他渐渐沉默，将那些梦境与莫名的情绪深埋心底，只在无人时，凭着一股本能，用木炭在纸上涂抹一些破碎的画面：一种奇异的花、一把古琴的轮廓、一件玄色的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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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十七岁这年，他家隔壁搬来了两位新邻居。
是一对姐妹。姐姐自称“璃”，妹妹桨草”。
姐姐璃姑娘容貌极美，却总带着一股疏离的清冷之气，深居简出，靠替人绣些极精美的帕子、或是帮镇上药铺辨识疑难草药换取家用。妹妹草姑娘则活泼烂漫许多，爱笑爱闹，尤其擅长莳弄花草，经她手的花木总是格外繁茂，她还在自家院开了片地，种些稀奇古怪却有用的药草。
这对姐妹的出现，在清河镇引起了不的议论。她们的气质与这镇格格不入，却偏又定居下来。
她们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宁安的生活。
草姑娘活泼，常以请教枇杷树为何不结果、或是送些新栽的花苗为由，跑来宁家串门，甜甜地唤宁安父母“伯父伯母”，看向宁安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亮晶晶的依赖与欢喜。
璃姑娘则沉静得多。她有时会来宁家借些书卷，有时会在宁安父母不在时，默默送来一份精心熬制的、恰好能缓解宁母旧疾的药膳。她与宁安交谈不多，偶尔在巷口遇见，也只是淡淡颔首。
但宁安却发现，自己每次见到这位璃姑娘，心跳都会漏跳几拍。不是少年慕艾的悸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与…疼痛。她的眼神，总让他想起梦中那个模糊的心痛身影。
更奇怪的是，有她们在附近，他那些混乱的梦境，似乎变得安宁了些许。生活中，也总会发生一些微不足道却恰到好处的“巧合”：他忘带的雨具总会恰好被路过的璃姑娘“多带”了一把；他苦思不解的字帖，总会从草姑娘那里“偶然”找到最佳的拓本…
她们就像无声的细雨，悄然浸润着他平凡的生活，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宁安习惯了她们的存在。他将草当作亲妹妹般疼爱呵护，对璃姑娘，则是一种心翼翼的、敬慕又不敢靠近的复杂情福
他甚至鼓起勇气问过璃姑娘：“璃姑娘，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璃姑娘当时正在绣一方帕子，针尖几不可察地刺入了指尖，沁出一粒血珠。她抬眸看他，眼神是一贯的平静，深处却似有万顷波涛被强行压下：“宁公子想必是记错了。妾身此前，并未见过公子。”
宁安哦了一声，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并未看见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那迅速被绣线掩盖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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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溪水般平静流淌。
宁安按部就班地长大、娶妻、生子。妻子是邻镇一个温婉的女子，与璃姑娘、草姑娘也相处融洽。
璃和草，就这样以邻居的身份，陪伴了他大半生。看着他从青涩少年成长为稳重的中年人，看着他儿孙绕膝，看着他鬓角染上霜华。
她们容颜未改，依旧是初来时的模样，这成了清河镇一个经久不衰的奇谈，却也无人能出个所以然，只当是她们善于保养。
宁安也渐渐老去。他一生平凡，未曾大富大贵，却也平安顺遂。只是心底那莫名的空洞感，和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始终未曾彻底离去。偶尔，他会坐在院中枇杷树下，看着隔壁院中那两个依旧年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重要到足以撼动他整个生命。而那答案，仿佛就在那两位邻居姑娘身上，隔着一层薄纱，触手可及，却又遥远如星河。
幽璃和草，则在这漫长的陪伴中，尝尽了世间最极致的甜蜜与痛苦。
甜蜜的是，能如此近地看着他，陪伴他，与他同沐风雨，共度晨昏。
痛苦的是，要眼睁睁看着他生老病死，要忍受他全然陌生的目光，要将他每一次无意识的、触及过往的言行都深深埋藏心底，要用尽全力克制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相认冲动。
她们是他生命的旁观者，是他记忆的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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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一个秋日的午后。
宁安的孙子贪玩，爬树取风筝，不慎跌落，眼看就要头撞顽石！
电光石火间，距离最近的璃姑娘（幽璃）身形微动，一股无形的力量就要托出——
却有人比她更快！
原本在几步之外的宁安，竟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他年老体态的、快如鬼魅的速度扑了过去，一把将孙子牢牢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却重重撞在石头边缘！
“咳！”宁安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剧痛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爷爷！”
“宁安！”
“哥哥！”
数声惊呼同时响起！
幽璃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煞白。草则直接冲了过去，无垢神光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溢出为他疗伤！
宁安倒在闻讯赶来的儿子怀中，气息微弱。他费力地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惊慌的家人，最后，定格在了那两位容颜未改的邻居姑娘脸上。
草满脸是泪，眼神里的焦急与心痛毫无掩饰。
璃姑娘虽强作镇定，但那双眼眸深处，是他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他灵魂吞噬的巨大恐慌与悲伤…与梦中那双眼睛，彻底重合！
一瞬间！
无数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轮回的壁垒，汹涌地撞入他的脑海！
铁匠铺的炉火！书塾外的细雨！宫墙内的琴音！雪地里的血痕！高台之上的对视！还有那双眼睛，那双跨越了生生世世、盛满无尽悲伤与等待的眼睛！
“璃…儿…”
他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这两个陌生又刻骨铭心的字眼。
幽璃浑身剧震，泪水瞬间决堤。
他还想再看一眼草，意识却已迅速沉入黑暗。
真灵脱离那具苍老躯壳的瞬间，他不再有遗憾，不再有迷茫，只有一种巨大的、圆满的安宁。
往生土上，那株历经十世的风雨摇曳的植株，在这一刻爆发出柔和而璀璨的光芒！那最后紧收的蕊心终于完全绽放，吐露出无比纯净、蕴含着十世悲欢与轮回真谛的光华！
十世之花，终于圆满绽放。
与此同时，诸界之间，关于“李长生”的一切记载、一切记忆，开始飞速消散、模糊。判官笔上，那个名字彻底淡去，再无痕迹。
唯有那株花，静静立于彼岸，见证着一牵
幽璃与李草相拥而泣，旋即毅然转身，目光投向那无垠的、未知的尘世。
寻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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