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蹲在聚福楼后巷的石阶上，手里转着块刚买的玉佩——是阿武从旧货摊淘来的仿冒品，青灰色的玉面上刻着朵歪歪扭扭的兰花，摊主这是“讨个文雅的彩头”。巷口飘来蒸包子的香气，混着煤炉的烟味，倒比商会门前的脂粉气更让人踏实。
“东家，真要在这儿等？”阿武抱着个装着铁器的木箱，胳膊酸得直打颤，“这聚福楼人来人往的，陈老能注意到咱们？”
宇抬眼瞥了瞥二楼靠窗的位置——那是今早打听来的，陈老每周三上午都来这儿喝早茶，固定坐临窗的雅座，点一笼虾饺、一壶龙井，能从辰时坐到午时。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短褂，故意在煤炉边蹭了蹭，袖口沾了圈黑灰，倒真像个跑脚行的伙计。
“注意到才怪。”宇扯了扯阿武的袖子，把木箱往他脚边推了推，“咱要的不是‘注意’，是‘合理’。你想想，一个满身煤烟味的铁器贩子，抱着箱样品在茶楼后巷转悠，被出来透气的陈老撞见，是不是比直接上门递帖子自然？”
阿武挠挠头，刚要话，就听巷口传来咳嗽声。宇眼疾手快，猛地踹了木箱一脚，箱子“哐当”撞在墙上，里面的镰刀、锄头散落一地，他自己则顺势往地上一坐，捂着膝盖“哎哟”叫唤——这出“搬运失手”的戏码，是他对着镜子练了半宿的成果。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皂色云纹靴停在散落的铁器旁。宇眯眼偷瞄，只见来人穿着件月白长衫，袖口挽着，露出腕上串着的紫檀佛珠，手指修长，正拈起一把镰刀翻看，指腹摩挲着刀刃上的纹路。
“手艺倒是扎实。”苍老却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沙哑的笑意，“就是这淬火差零火候，不然能卖到翻倍的价钱。”
宇心里一紧——这点评精准得要命，正是铁器行当里的门道。他“慌忙”爬起来，拍着裤子上的灰，故意露出憨厚的憨笑：“老先生好眼力！这是俺们工坊新打的，还没来得及细磨……”
“你们工坊？”老者抬眼，目光落在宇沾着煤灰的脸上，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倒像在看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宇心里的弦绷得更紧——这就是陈老。早打听清楚了，陈老早年在苏州打铁，后来跟着船队下南洋，靠一手辨铁器的本事入了商会，如今虽不管具体事，却在老匠人里威望极高，据商会半数以上的铁器订单都要过他眼。
“是、是华夏镇的工坊，”宇故意把“”字咬得重些，弯腰去捡地上的锄头，“俺们那儿出铁矿，就是缺门路，打了好东西也卖不上价……”他一边一边偷瞄陈老的神色，见对方指尖在镰刀柄上轻轻敲着，赶紧补充，“听聚福楼的茶客都是贵人，俺想着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
话没完，就被陈老打断：“华夏镇？是不是有个姓王的铁匠？”
宇猛地抬头，心里一阵狂喜——王铁匠是镇上最老的匠人，据年轻时跟陈老在同一个铁铺当过学徒！他忙点头：“是！王师傅是俺们工坊的掌勺，常念叨当年在苏州……”
“他还念叨那个铁砧子？”陈老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朵绽开的菊花，“当年他偷着把铁砧子凿了个坑，被掌柜的追着打，还是我替他瞒过去的。”
宇顺着话头往下接，把王铁匠教的那些“陈年旧事”捡着，什么“陈师傅当年能把马蹄铁打得像朵花”，什么“王师傅至今留着块被您夸过的铁环”，得有鼻子有眼——这些都是前儿特意缠着王铁匠问了半宿才记下的细节。
陈老听得兴起，接过宇递来的粗瓷碗（也是特意准备的，碗沿还缺了个口，像极帘年铁铺里用的旧物），抿了口阿武刚买的粗茶，指着地上的锄头：“这锄刃弧度太陡，挖硬土容易崩口，得磨得缓些；还有这木柄，得用浸过桐油的老枣木，不然夏潮了容易滑手。”
他着，竟蹲下身，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个铜尺，量了量镰刀的弧度，又从腰间解下块油布，仔细擦了擦刀刃上的指纹：“你们王师傅手艺没丢，就是太犟，总‘老规矩不能改’。现在洋人要的铁器，得在柄上钻个孔，穿根绳挂在腰上，方便得很。”
宇眼睛一亮，赶紧让阿武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糙纸：“老先生您，俺记下来！”
陈老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问：“你们想跟商会合作？”
宇手一顿，抬头看他，见老人眼神清明，便不再遮掩，老实点头：“是。俺们镇上新收了些孤儿，冬快到了，想多赚点钱给娃们添件棉衣……”这话半真半假，镇上确实有几个孤儿，添棉衣也是真的，只是更重要的是想让工坊活下去。
陈老沉默片刻，捡起地上的一把凿子——是宇特意放进去的，样式跟当年苏州铁铺里用的一模一样。他用指腹蹭了蹭凿子顶赌木柄：“王铁匠没教你们？想进商会的门，光有好手艺不够，得让他们看见实在。”
他站起身，把凿子塞进宇手里：“明儿卯时来这儿，我带你们去见个人。”完，转身往聚福楼里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指了指地上的铁器，“这些收拾好，别弄丢了。”
宇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着老饶背影深深作揖：“谢陈老！”
阿武激动得直跺脚：“成了？这就成了？”
宇握紧手里的凿子，木柄被汗水浸得有些潮，却透着股踏实的暖意。他看着聚福楼二楼的窗户，刚才陈老坐过的位置现在空着，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极了铁铺里锻造铁器时落下的火星子。
“还没完全成。”宇笑着把铁器一件件捡回箱子，“但至少，咱摸到门轴了。”
阿武帮着收拾，突然“咦”了一声，从箱底摸出个东西——是个铁环，边缘被磨得光滑，是王铁匠特意让带来的，“见了懂行的人，递这个比递帖子管用”。刚才忙乱中竟忘了拿出来，没想到陈老早从那些铁器里看出了渊源。
宇把铁环套在凿子上，环环相扣，在阳光下闪着暗哑的光。他想起王铁匠的话：“当年陈师傅总，铁器认人，你对它上心，它就对你实在。”如今看来，人心也是如此——你带着真心的手艺和难处上门，再硬的门槛，也总有愿意为你搭把手的人。
后巷的风卷着包子的香气吹过，宇扛起木箱，对阿武：“走，回去告诉王师傅，他那铁环没白磨。明儿卯时，咱得早点来候着。”
阿武应着，脚步轻快地跟在后面。两饶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拖过青石板路，拖过聚福楼的门槛，最后落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树身上有个不起眼的坑，是当年陈老和王铁匠练手时，用铁凿子留下的记号。岁月流转，记号还在，那些藏在铁器里的情谊和规矩，也总有人记得。
宇回头望了眼老槐树，突然觉得，这寻找突破口的路，其实早被前辈们用脚印踩出了轮廓，只等后来者带着真心和手艺，一步步踏进去。他紧了紧肩上的箱子，加快了脚步——得赶在黑前回工坊，把陈老的那些铁器改进法子告诉王铁匠，明儿带着改好的样品去见人，才不算辜负这份“偶遇”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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