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号”的汽笛发出三声短促的鸣响，在寂静的海湾里回荡。这是准备登陆的信号。
旗舰甲板上，赵铁柱站在船首，左手按着刀柄，右手高高举起。海风吹动他黑色军袍的下摆，外面银亮的甲片。
“所有人——”他的声音粗粝如砂石，“穿好甲胄，准备登陆！”
“诺！”
应答声从十艘战舰上同时爆发，整齐划一。两千名大明水师士兵开始动作——检查刚甲的系带，确认刀鞘的搭扣，将火铳背到身后。金属碰撞声连成一片，在清晨的海面上格外清脆。
李肃站在指挥台上，看着士兵们迅速而有条不紊地准备。他转头对身旁的王焕道：“工匠暂缓，等军士探明岸上情况再动。”
“是。”
第一波艇放下了，每艘能载二十人，船身漆成黑色，船头插着红色三角旗。士兵们顺着绳梯爬下，动作熟练。艇坐满后，桨手开始划水，船桨入水、出水，带起白色的浪花。
李想是第三都的都头，此刻正站在第一艘艇的船头。他三十岁上下，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到嘴角的浅疤，那是三年前在战斗时留下的。他左手扶着船沿，右手按在腰刀上，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海岸。
艇在离岸还有二十丈时搁浅了，海水太浅，船底擦到了沙地。
“下船！”李想第一个跳进水里。
海水瞬间淹没到他的大腿。甲胄浸水后变得沉重，但他毫不在意，迈开腿就往岸上冲。身后传来哗啦哗啦的涉水声，五十名士兵紧随其后。
海水被趟出白色的浪花，阳光照在银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有人脚下一滑，旁边的人立刻伸手拽住。没人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涉水的哗啦声。
三十息后，李想的军靴踩上了沙滩。沙子细软，一踩一个坑。他继续往前冲了十几步，直到完全离开潮水线，才停下转身。
士兵们陆续上岸，在沙滩上站成三排。海水顺着甲片往下滴，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第三都的！”李想拔刀指向内陆，“跟我探查周边！”
“是！”
一百名士兵迅速散开，以十人为一队，呈扇形向不同方向推进。李想亲自带着一队往正西方向走。
沙滩很快到头，前面是稀疏的灌木丛。这里的植物长得奇怪——叶子又硬又细，呈灰绿色，枝干扭曲。李想用刀背拨开一丛灌木，发现下面藏着几只从未见过的昆虫，五彩斑斓，有手掌那么大。
“都头，这地方……”身旁的士兵欲言又止。
“安静。”李想低声道，“眼睛放亮些。”
他们继续前进。
一个时辰后，李想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前方约半里处，出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几间低矮的茅屋，屋顶铺着厚厚的干草，墙壁用树枝和泥巴糊成。茅屋围成半圆，中间有一片空地，地上插着几根木桩，桩上挂着羽毛和贝壳串成的饰物。
“是村子。”李想眯起眼睛，“人还不少。”
正观察时，村子里走出几个人。他们皮肤黝黑，头发卷曲，身上只围着草编的短裙，脖子上挂着兽骨项链。其中一人头上插着鲜艳的鸟羽，像是首领。
土着们也发现了李想他们。愣了片刻后，有人尖叫起来。那声音尖锐刺耳，在寂静的荒野里传得很远。
瞬间，整个村子活了。男女老少从茅屋里涌出，男人们抓起放在门边的长矛——矛头是用打磨过的石头绑在木杆上做成的。还有人拉开简陋的木弓，弓弦是用动物筋腱搓成的。
李想没有下令进攻，他抬起右手，示意士兵们保持阵型，但不要拔刀。
土着们聚集在村口，大约八九十人。他们开始跳舞——双脚轮流跺地，身体左右摇晃，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呼喝声。几个脸上涂着白色图案的老者站在前排，挥舞着手中的木杖。
“他们在干嘛？”一个年轻士兵声问。
“恐吓我们。”李想平静地，“也可能是某种仪式。”
他向前走了十步，在离村子三十丈处停下。这个距离，弓箭勉强能射到，但没什么杀伤力。他清了清嗓子，用官话喊道：“在下大明水师都头李想！奉朝廷之命至此！尔等何人？”
土着们停下舞蹈，面面相觑。那个头插鸟羽的汉子走上前几步，张开嘴，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音节，语速很快，语调起伏很大，完全听不懂。
李想皱起眉，他又试了安南话和几句简单的马来话，对方依旧一脸茫然。
双方僵持在那里，土着们紧握着武器，但没有进攻的意思。李想注意到，他们虽然做出凶狠的表情，但眼神里更多的是警惕和好奇——尤其是那些孩子，从大人腿后探出头，盯着明军亮闪闪的盔甲看。
过了约一盏茶时间，李想决定退走，他抬起双手，掌心向外，做了个表示和平的手势，然后慢慢后退。
土着们目送他们离开，直到明军的身影消失在灌木丛后，才渐渐散去。
回程路上，一个士兵忍不住问：“都头，就这么走了？万一他们夜里偷袭营地……”
“不会。”李想摇头，“他们怕我们，”他顿了顿，“这次来主要是开矿，不是打仗。只要土着不主动攻击，我们就尽量不起冲突。”
正着，前方灌木丛突然晃动。
五只奇怪的动物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它们站起来比人还高，后腿粗壮有力，前肢短，尾巴又粗又长，拖在地上。一身棕灰色的皮毛，耳朵竖得笔直，眼睛又黑又圆。最大的那只胸肌发达，前臂肌肉鼓起，正用两条后腿站立着，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士兵们愣住了。
“都头，你看……”有人声音发颤，“这、这是老鼠？怎么这么大！”
确实有点像老鼠，尖嘴巴，长胡子。但哪有站着走路、肌肉发达的老鼠？
那只最大的动物，向前跳了两步。它的动作很奇特，不是走，而是用后腿一蹬，整个身体往前窜，尾巴保持平衡。一窜就是一丈多远。
李想觉得有趣，他见过不少奇珍异兽，广州港有商人贩卖狮子、长颈鹿，但眼前这种还是第一次见。他走上前，学着刚才对土着的样子，抬起右手挥了挥。
“你好啊。”
袋鼠歪了歪头，黑眼睛盯着他。然后毫无征兆地，它突然出拳。
前肢的拳头快如闪电，结结实实砸在李想脸上。
“砰！”
李想整个人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头盔被打歪了，遮住了半边视线。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
“都头！”
士兵们要冲上来，李想抬手制止。他晃晃脑袋，把头盔扶正，慢慢站起来。脸颊火辣辣地疼，嘴里有血腥味——应该是嘴唇破了。
袋鼠还站在原地，两只前爪垂在胸前，头昂着，那神态……竟像是在嘲笑他。
周围传来压抑的笑声，几个年轻的士兵捂着嘴，肩膀抖动。
李想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紫。他在军中五年，剿过匪，打过金人，什么时候丢过这种脸？被一只畜生当众打倒，还被下属笑话？
“笑什么！”他低吼一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再次走向袋鼠。
这次他有了准备，双腿微屈，摆出格斗架势。袋鼠似乎看出他要打架，也兴奋起来，后腿蹬地，又跳上前。
李想看准时机，侧身闪避，右手成拳击向袋鼠腹部——这一拳用了十分力，打在厚实的皮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袋鼠吃痛，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剑但它反应极快，尾巴一扫，像鞭子一样抽在李想腿上。李想踉跄一步，袋鼠趁机又是一拳，正中胸口。
“砰！”
李想再次倒地。这次是仰面朝，后背重重砸在地上，肺里的空气全被挤了出去。
“哈哈哈哈——”
士兵们终于忍不住，哄笑起来，有人笑得直不起腰，有人拍着大腿，眼泪都出来了。
“都头，行不行啊！”
“被老鼠连揍两次，回去能吹三年！”
李想躺在地上，看着蓝白云，听着下属的嘲笑，羞愤交加。他咬咬牙，双手撑地站起来，这次没有拍身上的沙子，而是直接拔出了腰刀。
刀刃出鞘，寒光一闪。
袋鼠似乎察觉到危险，向后退了一步。但李想已经冲了上去——不再讲什么武德，不再试什么拳脚，就是最简单直接的刀法：突刺。
刀尖刺入袋鼠脖颈的皮毛，穿透。
袋鼠发出凄厉的叫声，前爪胡乱挥舞，但李想死死握紧刀柄，又往里送了一寸，然后猛地拔出。
鲜血喷涌。袋鼠倒地，四肢抽搐几下，不动了。
其余四只袋鼠见状，发出惊恐的叫声，转身跳跃着逃进灌木丛，转眼消失不见。
沙滩上安静下来，只有风刮过灌木的沙沙声，和袋鼠尸体汩汩流血的声音。
李想喘着粗气，用袖子擦掉溅到脸上的血。他走到尸体旁，弯腰检查——确实死，。他这才直起身，看向下属。
士兵们已经收起笑容，站直了身体。
“把这东西抬回去。”李想的声音有些沙哑，“让李侍郎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是！”
两个士兵上前，一人抬头，一人抬脚。袋鼠很重，他们费了些力气才抬起来。
李想收刀入鞘，用随身的抹布擦拭刀身上的血迹。刀刃沾了血，擦过后依然光亮如镜，照出他青肿的半边脸。
他吐了口唾沫：“走，回营地。”
海湾边的沙滩上，已经搭起了几十顶帐篷。工匠们正在忙碌，木匠在砍伐附近的树，准备搭建工棚；铁匠在清点工具；厨子们挖坑生火，架起大锅。
李肃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指挥调度。三千工匠陆续上岸，虽然疲惫，但踩到坚实土地后的兴奋感支撑着他们。有人跪下来亲吻沙滩，有人抱在一起欢呼，更多人则瘫坐在地上，傻笑着看这片陌生的空。
“李侍郎！”
李想带着队伍回到营地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身后士兵抬着的那个东西。
“这是什么？”
“好大的老鼠！”
工匠们围上来，指指点点。李想让士兵把袋鼠尸体放在空地上，自己走到高台下，抱拳行礼：“禀李侍郎，下官在探查途中遇到此兽，形状怪异，特带回请侍郎过目。”
李肃走下高台，来到尸体旁。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伸手摸了摸皮毛，又掰开嘴看了看牙齿。
“这是袋鼠。”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澳洲特有的动物。我在出发前查阅过前次勘探的记录，上面提到过。不过——”他看了一眼袋鼠强壮的体格，“长到这么大不容易，你杀它做什么？”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抬袋鼠的两个士兵肩膀抖动，憋得脸通红。
李想脸上挂不住，转头瞪了他们一眼：“笑什么！”又对李肃道，“回侍郎，这畜生主动攻击下官，不得已才……”
“明白了。”李肃似乎不想深究，摆摆手，“既然已经杀了，那就物尽其用。拿去烤了，今晚加餐。也让大伙尝尝澳洲的野味。”
“是！”李想松了口气，转身下令，“听到没？抬到那边去，剥皮，烤肉！”
士兵们兴高采烈地抬着尸体往炊事区走，李想正要跟去，李肃叫住他。
“李都头。”
“下官在。”
“探查结果如何？”
李想正色道：“西行十里发现一处土着村落，约八九十人，武器简陋，他们未主动攻击，语言不通，无法交流，此外周边未见其他威胁。”
李肃点头：“做得不错。今晚让弟兄们好生休息，明日开始，真正的活计就要来了。”
“是！”
李想行礼退下。走了几步，他摸了摸还在发疼的脸颊，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被剥皮的袋鼠，低声骂了句什么，摇摇头，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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