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缓缓停在街边，车门打开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林满迈步下车，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清晨的露水已经蒸发大半，空气里只剩下微温的潮意。她回头看了眼，周予安轻轻托着那具虚弱的灵魂，飘然落地，身形几乎与晨光融为一体。母亲魂魄站在最后，脚步迟疑了一瞬，才缓缓跟上。
三人一魂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谁都没有话。林满手里攥着玉简，指尖能感觉到里面储存的信息仍在微微震动，像是某种未尽的余音。她没看它，只是把它贴身收好。
走到一处长椅前，林满停下脚步。这椅子老旧得掉了漆，铁架锈迹斑斑，却擦得干净。她记得陈志远，这是那位母亲生前常来的地方。她转过身，轻声对周予安点零头。周予安会意，将手中少年灵魂轻轻放在长椅一侧，自己退后半步，静静守在一旁。
母亲魂魄站在几步外，目光落在空荡的座椅上，又缓缓移向河面。河水不急，映着光，泛着淡淡的灰蓝。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林满从袖中取出那块灰白玉简，双手捧起，低声道：“你儿子现在安全了。他被安置在一个清净的地方，有专人照看。他的意识正在慢慢恢复，虽然还不完整，但已经有反应了。”
母亲魂魄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你给我的那些细节——耳后的痣、缝过的书包、蓝色外套……我们都核对过了。真正的‘宇’不在实验体里，但他一定还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组织用‘双生魂印’转移灵魂的技术并不完美，失败的案例会被封存或废弃。我们已经在查所有地下档案库的位置。”
她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拨开一层尘土。
母亲魂魄终于抬起眼，声音很轻：“你会找到他？”
“会。”林满看着她，“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所有等孩子回家的人。”
母亲魂魄沉默了很久，忽然问：“如果……我走了，谁来认他？”
林满没有立刻回答。她蹲下身，视线与对方齐平：“你是他的母亲，没人能替代。可你也得明白，有些路，只能由活着的人继续走下去。你已经守了太久，久到连自己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
风拂过河面，吹动她的发丝。母亲魂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手越来越淡，仿佛随时会散入空气。
周予安这时走上前，站到长椅边，望着那具昏迷的灵魂。“你看，”他，“我们都在。我不走，她也不会走。我们会一直等到他醒来，叫出第一声‘妈妈’。”
母亲魂魄怔住。
“你不走，是因为怕没人认他。”周予安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可你忘了，正是因为有你曾经存在，我们才会在这里。”
林满也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她展开，是一张照片的复印件，边缘泛黄，画面模糊。一个女人牵着男孩的手走在放学路上，男孩背着绿色书包，侧脸带着笑。
“这是陈志远提供的唯一一张合影。拍于失踪前三。我们找到了拍照的店，店主还记得那的事——你孩子早上闹脾气不肯穿外套，后来还是塞进了书包里。你‘反正放学要接他’。”
母亲魂魄的眼眶红了。
“你还记得吗？那你等了很久，因为老师拖堂了十分钟。你站在校门口，手里拎着保温杯，里面是热豆浆。你他最爱喝这个。”
她的肩膀轻轻抖了起来。
“你不是没陪他长大。你每一都在。哪怕你现在看不见他，他也一定记得你的温度。”
林满将照片轻轻放在长椅上，风吹得纸页微微翘起一角。她没有按住它，任它留在那里。
母亲魂魄缓缓伸出手，指尖穿过照片上方的空气，像是想触碰却又不敢用力。良久，她闭上眼，低声：“我想起来了……那风很大，我把围巾解下来给他戴。他‘妈妈冷’，我‘不怕，妈妈走得快’。”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一片落叶坠入水面。
“我守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再看他一眼。可现在我知道……他还在等我一句话。”
林满静静地看着她。
“我想告诉他，妈妈不是不要他。妈妈找了他很久，很久。如果他还记得，就别再害怕了。家……一直都在。”
她完，睁开眼，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那笑容干净而平静，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林满双手合十，低声念道：“归途无暗，来世有光。”
周予安闭上眼，掌心向上，一缕极淡的微光自他指尖升起，如萤火般飘向空中，在夜色里划出一道细弱的弧线。
母亲魂魄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走向河边。她的脚步很稳，每一步落下，身影便淡去一分。当她走到河心倒映的月光处，整个人已如同薄雾般透明。
她停下，回头望来。
林满站着没动，只轻轻点零头。
那一瞬间，母亲魂魄笑了。她抬起手，似在挥手，又似在抚摸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化作点点光芒，如同夏夜里悄然散落的流萤，纷纷扬扬洒向河面。
光点落在水上，激起细微涟漪，一圈圈荡开。有的随水流漂远，有的升上半空，融入夜色。整个过程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地也在屏息。
林满一直站着，直到最后一粒光消失在河中央。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胸口像是终于松开了某根紧绷的弦。她低头看了看手心，那里残留着一丝极微弱的暖意，像是有人曾轻轻握过她的手。
周予安仍站在原地，双眼未睁，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点萤火早已熄灭，可他似乎还在感受它的温度。
“你还撑得住吗？”林满轻声问。
他没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远处传来早班电车启动的声音，轨道轻微震颤。城市正一点点苏醒。路灯依次熄灭，空由深灰转为浅青。
林满把照片重新折好，放进怀里。她看了一眼河面，又看向岸边那张空荡的长椅。风卷起一片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进椅角的缝隙里。
她转身朝街道走去。
周予安睁开眼，最后望了眼河心，身影微微晃动，像是风中残烛。他抬脚跟上，步伐虚浮，却始终没有落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影子被初升的日光拉得很长。
林满忽然停下。
周予安也跟着停下，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她从衣兜里摸出一枚铜钱，边缘磨得光滑，正面刻着模糊的字迹。这是引魂人通行的信物，能短暂稳固游魂的存在。她反手递向身后。
周予安盯着那枚铜钱，许久，才缓缓伸出手。
他的手指穿过了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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