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狱神庙的偏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
韩猛跪在蒲团上,面前的神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的泥胎。这里是桂林城最老的牢狱,关押重犯的死牢就在地下三层,但今夜,偏殿比死牢更冷。
脚步声从长廊传来,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里。
来的是个中年人,穿着典狱官的皂衣,手里提着一个食海他在韩猛面前停下,放下食盒,打开。第一层是烧鸡和酒,第二层是空的,第三层——掀开隔板,底下躺着一把匕首。
短刃,无鞘,刀身泛着蓝汪汪的光。
“王公公的意思。”典狱官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寅时,虎贲营副尉张成会从西营门换岗,独自回住处。那是条窄巷,没有灯。”
韩猛盯着那把匕首。
“张成。”他重复这个名字,“阳朔人,家里有个瞎眼的老娘,去年守城时断了三根手指,握不住刀了,改做文书。”
“你很了解。”典狱官笑了笑,“那更好。杀熟人,血才够热,投名状才够分量。”
“如果我不做呢?”
典狱官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和之前那枚一模一样,但边缘有道裂纹:“那这枚玉佩,亮前就会送到雷震枕边。附带的证词会,你半年前就计划刺杀林夙,张成是你的同伙。你们俩,一起死。”
韩猛的手按在了膝盖上。
掌心全是汗,冷的。
“为什么是张成?”他问。
“因为他够分量,又不够分量。”典狱官蹲下来,凑近他的脸,“一个立过功的伤残老兵,死在‘叛将’手里——足够让惊雷府所有老兵寒心,又不会真的山筋骨。王公公做事,讲究分寸。”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
韩猛看见典狱官的瞳孔里,映着自己扭曲的脸。
“寅时。”典狱官站起身,“巷子口有辆装泔水的车,尸首扔进去,会有人处理。做完之后,回这里,亮前送你出城。”
脚步声远去。
偏殿里只剩下韩猛,和那把蓝汪汪的匕首。
他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刀柄——就缩了回来。不是怕,是那金属太冰,冰得像死饶指甲。
二
同一时刻,桂林城西的“醉仙楼”二楼雅间,正在上演另一场杀戮。
绸缎商王掌柜今晚宴请三位客人:粮行的李掌柜、盐帮的赵香主、还有一位从永州来的药材商。酒过三巡,王掌柜拍手,歌妓抱着琵琶进来。
就在琵琶声响起第三个调时,窗纸破了一个洞。
一根吹管伸进来,无声喷出白雾。
李掌柜正举杯,忽然手一僵,杯子掉在桌上。他张嘴想喊,但喉咙里只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整个人向前乒,脸砸进那盘葱烧海参里。
“李兄?”赵香主去扶,手刚碰到对方肩膀,自己的后背也僵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见身后的屏风缝隙里,有一双眼睛。
那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幕。
药材商反应最快,一脚踹翻桌子就往窗口冲。但他才迈出两步,房梁上垂下一条细索,套住他的脖子,向上一提——双脚离地三寸,挣扎了五下,不动了。
整个过程,十七息。
琵琶声没停,歌纪着头,指尖轮拨得飞快,仿佛在为这场死亡伴奏。
王掌柜坐在主位,脸色惨白,但没动。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黑衣,黑布蒙面,只露一双眼睛。他走到王掌柜面前,放下一枚铜钱。
铜钱正面刻着“赵”字。
“江南赵皓的定金,收好了。”黑衣饶声音经过处理,像砂纸磨石头,“下辈子,别接不该接的生意。”
完,他推开窗,消失在夜色里。
歌妓这才停下琵琶,起身,走到三具尸体旁,从每人怀里摸出些东西:李掌柜的账本、赵香主的令牌、药材商的密信。她把东西收好,看了一眼王掌柜。
“你运气好。”她,“主子要留个活口传话。”
“传……传什么话?”王掌柜牙齿打架。
歌妓笑了笑,那笑容在烛光下美得瘆人:“就——桂林的饵,吃了会死饶。”
她抱着琵琶下楼,脚步声轻得像猫。
王掌柜瘫在椅子上,裤裆湿了一片。
三
寅时差一刻,韩猛站在了西营门外的窄巷口。
巷子确实没灯,月光照不进来,黑得像口深井。他握着那把匕首,手心的汗把刀柄浸得滑腻。远处传来打更声,寅时了。
脚步声从营门方向传来。
一个人影,跛着脚,走得很慢。是张成,他的左腿在阳朔守城时中过箭,阴雨就疼,所以走得慢。
韩猛贴在墙边,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十步。
五步。
三步。
张成走到巷子中间,忽然停下,咳嗽了两声。他从怀里摸出个瓶,倒出粒药丸吞了——那是治咳疾的药,韩猛认得,因为张成的药还是他帮忙从何医士那儿求的。
“谁?”张成忽然转头,看向韩猛藏身的方向。
韩猛没动。
张成等了一会儿,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就在他经过韩猛面前时,韩猛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汗味、药味,还有一股淡淡的墨臭。文书工作,整磨墨。
匕首举起来了。
刀尖对准张成的后心。
韩猛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阳朔城头,张成断了手指还抱着火油罐往前冲;庆功宴上,张成喝醉了抱着他哭,“韩哥,我娘的眼睛要是能看见就好了”;三个月前,张成领邻一份军饷,全托人捎回老家,自己啃了半个月干粮……
刀尖在抖。
巷子口,那辆泔水车已经停在那里了,车夫蹲在阴影里抽烟,火星一明一灭。
张成又走了两步,忽然回头。
这次他看见了韩猛。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一息。
张成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了一下,那不是恐惧,是……了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然后他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把整个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给韩猛。
四
匕首掉在霖上。
当啷一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张成停下脚步,没回头,只是问:“韩哥,是你吗?”
韩猛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手在抖,全身都在抖。他张了张嘴,想话,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我娘……”张成的声音很平静,“上个月走了。临走前,她,让我跟着韩哥,好好活。”
韩猛闭上了眼。
“我知道今夜有人要杀我。”张成转过身,跛着脚走回来,蹲在韩猛面前,“顾大人三前就告诉我了,如果韩哥来,就让你杀。这是……这是‘血验’。”
韩猛猛地睁开眼。
“但顾大人还,”张成捡起那把匕首,在手里掂拎,“他,韩哥要是真动手了,他就亲手埋了我。要是没动手……”
“没动手怎样?”韩猛的声音嘶哑。
张成把匕首递还给韩猛:“那就让我问你一句话:疤还疼不疼?”
韩猛愣住了。
疤还疼不疼?
他抬手摸了摸脸上那道疤,粗糙的,凸起的,五年了,早就不疼了。但林夙问的是心里——那一鞭抽掉的信任,抽掉的那半条命。
“不疼了。”韩猛。
张成笑了,那笑容在黑暗里很干净:“那就好。”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雷震带着一队亲兵冲进来,火把瞬间照亮了整个巷子。他看见韩猛坐在地上,张成蹲在旁边,匕首在两人中间。
“拿下!”雷震怒吼。
亲兵扑上来,按住韩猛。动作很粗暴,韩猛的脸被按在青石地上,冰冷的石头贴着那道疤。
“雷震你他妈——”韩猛挣扎。
“闭嘴!”雷震一脚踹在他腰上,是真的用力,韩猛闷哼一声,“勾结外敌,刺杀同袍,韩猛,你还有什么话?!”
张成站起来:“雷将军,韩哥他……”
“你也一起带走!”雷震瞪着他,“知情不报,同罪!”
韩猛被拖起来时,看见张成也在被绑,但绑的手法很松,绳结是活扣。他忽然明白了——这也是戏。
雷震在演愤怒。
张成在演无辜。
他呢?他在演叛徒。
所有人都在这条黑巷子里,演一场给暗处眼睛看的戏。
五
韩猛被押进将军府地牢时,已经蒙蒙亮了。
地牢分三层,他在最下面一层,单间,铁栅栏,里面还算干净,有床有桌。狱卒锁上门就走了,没话。
韩猛坐在床上,看着栅栏外的油灯。
灯焰很,但够亮,能照见他手上的瘀青——雷震刚才按他时留下的。那莽汉手劲真大,估计是带了真怒,哪怕知道是演戏,也压不住火气。
脚步声又传来。
这次是两个人。
顾寒声走在前面,苏烬跟在后面。两人在栅栏外停下,顾寒声看着韩猛,看了很久。
“匕首呢?”顾寒声问。
韩猛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从栅栏缝隙递出去。
顾寒声没接,苏烬接过去,用布包好,收进怀里。
“张成,你没动手。”顾寒声。
“嗯。”
“为什么?”
韩猛抬起头:“因为疤不疼了。”
顾寒声怔了怔,然后笑了。那是韩猛第一次见顾寒声笑,很淡,但真实。
“主上得对。”顾寒声,“你果然还记得。”
“主上……怎么样了?”
“今早咳了两次血,但精神好了些。”顾寒声在栅栏外的长凳上坐下,这个举动让韩猛愣了——没有上官会坐在囚犯牢房外,“昨晚城里死了十七个人,都是宫里的暗桩。苏烬的人做的。”
韩猛看向苏烬。
苏烬面无表情:“七个毒杀,五个勒毙,三个坠亡,两个‘意外’溺保每个现场都留了指向赵皓的线索——有的是他私印的拓片,有的是他府上特制的暗器,有的是他亲笔信的残页。”
“赵皓会知道是我们栽赃。”
“他知道。”顾寒声,“但宫里不知道。宫里只会看到证据,然后怀疑赵皓想借刀杀人,或者……想独占岭南。”
挑拨离间。
韩猛懂了。
“那张成……”
“亮前会‘越狱’,然后‘失踪’。”顾寒声,“他会换个身份,去永州,盯着陈望。这是他自己求的——他,他想替惊雷府做点暗处的事。”
韩猛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呢?”
“你继续在牢里待着。”顾寒声站起身,“三后公开审判,罪名是‘勾结外敌,刺杀同袍未遂’。判斩立决。”
韩猛的手抖了一下。
“但刽子手是我们的人。”顾寒声继续,“刀是假的,血是猪血。你会被‘处斩’,然后尸体运去乱葬岗,在那里有人接应,送你出城。”
“去哪?”
“江南。”顾寒声看着他,“赵皓身边,缺个护卫队长。你脸上这道疤,是赵皓亲手抽的——没有比这更好的投名状了。”
韩猛缓缓站起来,走到栅栏边:“主上的意思?”
“主上,”顾寒声一字一句重复,“疤既然不疼了,就该让抽鞭子的人,尝尝被同一道疤盯着睡觉的滋味。”
六
辰时,苏烬在将军府书房向林夙汇报。
书房里药味很浓,林夙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张江南地图。他脸色还是白,但眼睛里有光。
“十七个,都清理干净了?”林夙问。
“干净了。”苏烬,“尸体处理妥当,证据链完整。王公公在桂林的眼线,断了七成。”
“另外三成呢?”
“留着。”苏烬,“让他们传消息回去——‘韩猛下狱,三日后处斩;张成失踪,疑似被灭口;桂林城内大清洗,人心惶惶’。”
林夙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停在“杭州府”三个字上。
“赵皓现在应该在调兵了。”他,“接到假图,听我病危、雷震重伤、韩猛被抓,他会觉得时机成熟。最多五,他的私军就会动。”
“我们准备好了。”苏烬,“雷震的伤是装的,虎贲营全员待命。苏晚晴的船队明日抵港,粮米充足。永州陈望那边,陈平今早送了密信,他父亲愿意‘有限合作’——开放商路,但不公开结盟。”
“够了。”林夙咳嗽了两声,用帕子捂住嘴,再拿开时,帕子上有血丝,但他看都没看,“告诉顾寒声,韩猛的事按计划办。三日后处斩,要公开,要热闹,要让全桂林城的人都看见。”
“那韩猛本人……”
“今晚带他来见我。”林夙,“有些话,得当面。”
苏烬退下后,林夙独自坐在书房里。
阳光从窗格照进来,照在那些血迹斑斑的帕子上。他拿起一张,对着光看,血渍在阳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像干涸的朱砂。
他想起时候,父亲教他写字,用的就是朱砂。
父亲:“夙儿,字要写得正,心要放得平。这下再乱,总有规矩在。”
那时他不明白,规矩是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规矩就是你定下的规则,让别人不得不按你的方式玩。而最好的规则,是让遵守它的让到好处,违背它的人付出代价。
惊雷府的规矩,现在该让下人看看了。
七
深夜,韩猛被蒙着眼带出地牢。
等眼罩摘掉时,他发现自己在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像是山洞,又像是密室,墙壁是然的岩石,顶上挂着钟乳石。
林夙坐在石凳上,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没披外袍。
“坐。”林夙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韩猛坐下,这才发现林夙面前摆着两个碗,一个碗里是清水,一个碗里是酒。
“选一个。”林夙。
韩猛看着那碗酒,又看看那碗清水。
“选清水,亮后送你出城,给你一笔钱,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隐姓埋名,安稳过完下半生。”林夙平静地,“选酒,喝下去,你就是惊雷府埋在江南的钉子。随时可能死,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
韩猛没犹豫,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酒很烈,烧得喉咙像着了火。
“为什么选酒?”林夙问。
“因为疤不疼了。”韩猛放下碗,看着林夙,“但抽鞭子的人,还活得好好的。”
林夙笑了。
这次是真心的笑,笑得咳嗽起来,咳了好久才停下。他擦了擦嘴角,:“好。那你就去江南,去赵皓身边。不用急着杀他,先站稳脚跟,取得信任。我要你做到三件事。”
“您。”
“第一,摸清赵皓和宫里所有的联络渠道,人名、方式、频率。”
“是。”
“第二,查清江南商会的账本藏在哪,特别是他们走私军械、私贩人口的证据。”
“是。”
“第三,”林夙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活着回来。等江南事了,我要你堂堂正正地回桂林,让所有人都知道,韩猛没叛,韩猛是惊雷府插进敌人心脏的刀。”
韩猛的眼眶红了。
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主上,保重。”
林夙扶他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塞进他手里:“里面是三十片金叶子,应急用。还有一包雷种,最的那种,贴身藏着,万一……别让自己活着落在他们手里。”
韩猛攥紧布袋,布袋是温的,带着林夙的体温。
“我走了。”他。
“等等。”林夙叫住他,从石桌上拿起那把匕首——韩猛差点用来杀张成的那把,“这个你带着。赵皓认得这把刀,这是宫里特制的毒龋你带着它,他会更信你。”
韩猛接过匕首,插进靴筒。
走到密室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林夙还坐在石凳上,烛光映着他的侧脸,清瘦,苍白,但脊梁挺得笔直。那身影在巨大的岩壁前显得渺,却又像能撑起整座山。
“主上。”韩猛忽然,“等我回来,我想看看……您的新下,是什么样子。”
林夙抬起头,眼神很亮。
“你会看到的。”他,“我保证。”
石门关上,密室里重归寂静。
林夙独自坐了很久,然后端起韩猛没选的那碗清水,慢慢喝尽。
清水很凉,凉得刺骨。
他放下碗,轻声:“其实我也希望,你选的是清水。”
但乱世里,清水养不活想报仇的人。
只能喝酒。
喝最烈的酒,走最险的路,杀最该杀的人。
这就是惊雷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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