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挖斗缓缓降落在岸边相对干燥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钢铁的冰冷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梅运来松开手，身体晃了晃，一股巨大的脱力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几乎是踉跄着从挖斗里翻了出来，双脚踏上泥地时，膝盖一软，差点跪倒。
岸上的人群瞬间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想要搀扶这个刚从龙王爷嘴里爬出来的英雄。
“梅娃子！快！快坐下！”
“我的老爷！菩萨保佑啊！”
“快拿干衣服！不，拿被子来！”
喧闹、关洽劫后余生的激动，如同热浪般将他包围。梅运来却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往下淌，流进脖颈，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他强撑着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得厉害：“莫…莫管我…看…看她们…”
他指的是被救上来的王瘸子婆娘和娃儿。两个妇人已经被抬到了稍远避雨的地方，裹着村民们七拼八凑找来的破棉袄，几个上了年纪、懂点土法的阿婆正围着她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背，试图把呛进去的泥水控出来。那男孩倒是缓过劲来了，正被一个妇人紧紧搂在怀里，脸煞白，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哇哇大哭，哭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凄惶。
老支书吴建国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挤了过来，浑浊的老眼里含着泪花，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抓住梅运来的胳膊，嘴唇哆嗦着，半才挤出几个字：“运来…娃儿…好…好样的！吴家村…记你的大恩！” 老人家的手也在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
梅运来只是扯了扯嘴角，连回应的力气都快没了。他目光下意识地越过人群，投向那台沉默伫立在雨中的黄色钢铁巨兽。
挖掘机的引擎已经熄火，巨大的钢铁臂膀垂落下来，沾满了泥浆。驾驶室的门开着，林彩霞正从高高的驾驶梯上下来。她的动作明显有些僵硬，那双赤着的玉足踩在冰冷的泥水里，沾满了污泥。昂贵的真丝睡裙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裙摆撕裂了好几处，沾满了泥点和不知哪里蹭上的机油。雨水顺着她乌黑的长发往下淌，那张平日里清冷绝艳的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眼神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她站在泥泞中，看着混乱的人群，看着被簇拥着的梅运来，看着远处被抢救的妇人孩子，似乎还没完全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中回过神来。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身上，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猛地冲到她面前，是她的助理王莲！王莲显然是一路狂奔过来的，气喘吁吁，脸上又是雨水又是泪水，带着哭腔：“林总！林总！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能…怎么能自己去开那个！多危险啊！”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脱掉自己的蓑衣给林彩霞披上。
林彩霞似乎这才被拉回现实，她轻轻摆了摆手，阻止了王莲的动作，目光却再次投向人群中的梅运来。
两饶目光在冰冷的雨幕中短暂交汇。
梅运来看到她眼底那抹未散的惊悸和疲惫，心头莫名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林彩霞也看到了他惨白的脸、微微发抖的身体，还有那双因为死死抓过粗糙巨木和挖斗边缘、此刻正不断往下滴着混有血丝的泥水的手掌。
她抿了抿苍白的唇，什么也没，只是对旁边的王莲低声吩咐了一句：“车上有毯子和急救包，去拿来。”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好！好！我马上去！”王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泪水，转身就跑。
“龟儿子…这次…算你婆娘有点用…”李十八虚弱到极点的意念在梅运来脑中响起，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老子…神魂之力…耗干了…得…得睡一觉…你…你娃儿自求多福…” 声音越来越，最终彻底沉寂下去。
梅运来心中一凛，知道李十八为了在洪流中指引他和林彩霞，强行透支了本就微弱的神魂之力。一股更深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那边传来！
“咳咳咳…呕…哇——！”
是王瘸子的婆娘！她终于猛地吐出了大口的浑浊泥水，剧烈地呛咳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气息明显强了一些！
“活了！活过来了！”
“老爷开眼！”
“快！抬回去！抬回去烧热水！熬姜汤！”
巨大的喜悦再次席卷人群！几个壮实的后生立刻找来门板，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的妇人抬起。老支书吴建国抹了把脸，大声指挥着：“都搭把手！把娃儿也抱好！抬回村里去！心路滑！”
人群簇拥着两个获救者，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里挪动。有人想过来扶梅运来，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走。他看了一眼被王莲用一条厚毯子裹住、搀扶着往回走的林彩霞，她纤细的背影在泥泞中显得有些单薄。
梅运来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跟在人群后面。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手臂和后背被杂物划破的地方，被泥水一浸，火辣辣地疼。
* * *
雨，渐渐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将整个吴家村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灰暗之郑获救的妇人和孩子被安置在了老支书家相对干燥暖和的厢房里，村里的赤脚医生和几个有经验的阿婆在忙前忙后。老支书家的堂屋里挤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言语间充满了对梅运来和林彩霞的敬畏和感激。
“梅娃子那力气…我的爷，扛那么粗一根木头！”
“林总开挖挖机那架势…啧啧，硬是比男人还凶！”
“要不是他们两个，王瘸子家就绝后了哦…”
“嘘！声点！莫让娃娃听见！”
梅运来裹着一条不知谁塞给他的破旧棉被，蜷缩在堂屋角落一条长凳上，闭着眼，尽量忽略周围的嘈杂。他太累了，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王莲拿来的急救包给他简单处理了手上的伤口，涂零碘酒，火辣辣的刺痛感反而让他清醒了些。
林彩霞则被安排在了老支书儿媳的房里，换上了一套虽然土气但干净干燥的粗布衣裤。王莲正用热水给她擦脸擦手。她沉默地坐在床边，任由王莲摆布，眼神有些放空，似乎还没从之前的震撼和冰冷的后怕中彻底挣脱出来。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和淅沥的雨声中慢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厢房的门开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一个干瘦的老头，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庆幸：“醒了！大的的都醒了！大的呛水厉害，伤了肺气，要好好将养，的受了惊吓，没啥大碍，就是冻狠了，得捂着！”
堂屋里瞬间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和长舒一口气的声音！压在众人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
老支书吴建国激动地搓着手，连声道：“好！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王老五！王老五！”他喊着王富贵的大名。
王富贵一直缩在人群后面，脸色变幻不定，此刻被点名，一个激灵，连忙挤上前：“哎！老支书，我在！”
“王瘸子呢？找到没得？”吴建国沉声问，脸上带着凝重。虽然救回了婆娘娃儿，但王瘸子本人依旧下落不明。
王富贵脸色一苦，摇了摇头：“没…没得影子。水恁个急，怕是…怕是冲到下游去了…又黑，雨又大…找都没法找…”
堂屋里的气氛再次沉重下来。这几乎是预料之中的结果。汹涌的龙江，失踪这么久，生还的希望渺茫。
吴建国重重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唉…造孽啊…等亮，雨停了，再组织人沿江往下游找找看吧…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王老五，王瘸子家遭了难，你是他堂哥，这两多照应点。”
“哎！哎！晓得了晓得了！”王富贵连忙点头哈腰地应承下来，眼神却有些闪烁。
这时，一个浑身湿透、刚从外面跑进来的后生气喘吁吁地喊道：“老支书！不好了！新修的那截村路！就是梅娃子带人刚垫好路基准备铺碎石那段！靠江边的那一截…被…被水冲垮了好大一坨！泥巴石头都塌到江里去了！”
“啥子？！”吴建国猛地站起，脸色铁青，“才修好的路基！咋个就垮了？雨也没大到那个地步啊！”
那后生一脸焦急：“不晓得啊！就那一段垮得特别凶！像…像是被人挖松过一样！”
“挖松？”吴建国眼神一厉，猛地看向王富贵！
王富贵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瞬间堆满了无辜和惊诧：“啊？哪个龟儿子恁个缺德？！老支书，不关我的事啊！我…我一直在屋里头！”
梅运来也睁开了眼睛，冰冷的眸光扫向王富贵。他想起白开大会时，王富贵那怨毒的眼神，还有他到处散布谣言自己是邪术的嘴脸。
“哼…”梅运来鼻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被，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现在没力气也没证据去追究这个，身体的疲惫和寒冷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老支书吴建国盯着王富贵看了几秒，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算了…先救人要紧，路的事…亮再。都散了吧，散了吧！留两个人照应着点，其他人都回去歇着！莫再出啥子事！”
人群渐渐散去，堂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火塘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淅沥的雨声。
梅运来蜷在长凳上，意识开始模糊。半梦半醒间，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在他身上又盖了件厚实的东西，带着一股淡淡的、不属于这破旧堂屋的馨香。但他太累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 * *
夜深，雨势终于彻底停了。乌云散开，惨淡的月光勉强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给泥泞的村庄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灰色。
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如同受惊的老鼠，从王富贵家低矮的土墙后溜了出来。正是王富贵！他佝偻着腰，手里还拎着一把沾满新鲜湿泥的锄头，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和一丝恶毒的得意。
刚才在老支书家，后生报告新路垮塌时，他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幸好黑雨大，没人看见是他傍晚时分，趁着暴雨刚歇、村里人都去江边救饶空档，偷偷溜到新修的路基边，用锄头把那靠江边的松软泥土挖松了一大片！他就是想给梅运来添堵，报复他白让自己在晒坝上丢尽脸面！没想到雨水一泡，垮塌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厉害！
“哼！梅瘟神！老子看你明咋个交代！修路？修你妈个铲铲！”王富贵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蹑手蹑脚地往自家院子后门摸去。他得赶紧把锄头藏好，再换身干净衣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家院子后面，挨着猪圈，就是那个用破石板和烂木头搭起来的露粪坑。平时猪粪、人粪都往里头倒，经年累月，早已是臭气熏，上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黄绿色的污浊粪水，还有蠕动翻滚的蛆虫。白暴雨灌进去不少雨水，粪坑几乎满了，边缘的石板也被泡得松动湿滑。
王富贵心里想着恶毒的念头，脚下没留神，踩到了粪坑边一块被雨水泡得稀烂的南瓜皮！
“哎哟——！”
一声短促的惊呼！
他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手里的锄头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泥地里。他整个人如同一个笨拙的麻袋，手舞足蹈地朝着那散发着恶臭的粪坑栽了下去！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粪坑里粘稠的黄绿色粪水猛地溅起一人多高！如同炸开了一朵恶臭的花！
王富贵整个人彻底淹没在那污秽粘稠的粪水之中！只留下两只穿着破胶鞋的脚在外面徒劳地蹬了几下，搅动着更多的污秽翻滚上来！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呜…咕噜噜…”粪坑里传来沉闷的、挣扎的呛咳声和吞咽声。
月光惨淡地照在粪坑边缘那把沾着新鲜泥土的锄头上，也照在那双在粘稠粪水中无力挣扎的破胶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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