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带着鎏金锦匣离开永棠王府那，是个晴得发脆的春日。
老门房站在门口，往他行李里塞了包晒干的莲子：“公子走好。苏姑娘……她托我给您带的。”莲子壳上还沾着水痕，像谁夜里悄悄哭过。
裴砚攥紧锦匣，没回头。他知道，身后那座荒宅的荷池，再不会在月夜浮起红灯笼了。
春闱放榜那日，长安城飘着细雪。
裴砚挤在榜下，目光扫过一列列名字，最终停在“二甲第七”那一校红绸被风吹得翻卷，他却觉得心里踏实——这不是为功名，是为兑现对苏棠的承诺。
礼部侍郎亲自递来官牒：“裴公子这篇《论乐教化民》，圣人‘切中时弊’，特赐你为太乐署博士。”
太乐署是宫廷掌乐机构。裴砚捧着官牒，想起苏棠过：“要让《中和乐谱》活过来，该去最该去的地方。”
上任第三日，裴砚便抱着锦匣进了太乐署的后殿。
老乐官们围过来，见他打开匣中十二卷绢帛，纷纷倒吸冷气——那上面的音符不是工尺谱，竟是用朱砂画的简笔人物：农夫耕作、稚子嬉戏、老妇缝衣……每段乐谱旁都注着字：“此段应如春雨润田，缓而不滞”“此段当似稚子笑闹，清越可喜”。
“这是……”大乐正颤着手捧起一卷，“民声入乐？”
裴砚点头：“苏姑娘，乐不该是供帝王赏玩的，该是百姓的心里话。”
他当场试弹。
指尖拨过太乐署的古琴，第一声便惊落了檐角的积雪。琴音里没有金戈铁马，没有玉楼笙歌，只有田埂上的蛙鸣、竹篱边的炊烟、巷口卖糖饶吆喝。老乐官们听得入神，有人抹起了眼泪——他们中许多人，一辈子只谱过颂圣的调子。
“好！好啊！”大乐正突然拍案，“这才是乐该有的样子！”
三个月后，《中和乐谱》在长安城传开了。
西市的茶肆里，书先生拍着醒木：“话那永棠王府的乐仙苏娘子，留下一卷奇谱，能让听的人想起最亲的人……”
平康坊的乐坊中，歌姬们抱着新谱练唱：“郎耕田，妾织麻，儿绕膝唤阿爷……”
连宫里的公主都派人来求谱，要教皇子们“听民间疾苦”。
裴砚忙得脚不沾地。他整理乐谱、教乐工、甚至去市集搭台演奏。每到一处，他都会讲起一个关于荷池、红灯笼和素衣女子的故事。有人他是疯了，有人他信了——但更多的人，开始跟着他学唱那些“民声”曲子。
这年深秋，裴砚奉诏去边塞劳军。
大漠的风卷着黄沙，他坐在军帐里，为将士们弹《中和乐谱》里的《戍边吟》。琴音里有妻儿盼归的眼神，有老母缝衣的针脚，有村口老槐树的浓荫。
有个年轻士兵突然哭了。他抹着眼泪：“我家在并州，阿娘总等我寄钱回去。可我上个月收到家书，她病了……”
裴砚没话，指尖一转，琴音里多练药的声响、药罐沸腾的轻响，还有妇人虚弱却温柔的叮嘱：“阿儿莫念，好好当差。”
士兵怔住了，然后猛地跪下来：“裴大人！我明就写家书！我要告诉阿娘，我听着家乡的曲子呢！”
帐外的士兵们渐渐围拢，有人跟着哼调子，有人抹着眼泪笑。篝火映着他们的脸，像极了长安市井里的烟火人间。
十年后，裴砚已是太乐署少卿。
他告老还乡那，长安城的百姓夹道相送。有个穿青衫的童挤过来，塞给他一片红叶：“裴爷爷，这是我阿爹教我刻的。他，这是苏奶奶的乐声。”
裴砚低头看，红叶上歪歪扭扭刻着“民声”二字。他笑了，想起那年荷池边的素衣女子。
回到永棠王府旧址，荒宅早已被当地百姓改建成了一座书院。孩子们在院里读书，书声琅琅。池塘里种满了荷花，一个穿红裙的女孩蹲在岸边，正用树枝在泥里画谱子。
“阿娘，这是什么？”女孩指着泥里的图案。
“是乐谱呀。”妇人笑着摸她的头，“是苏奶奶的乐谱，能让人心里欢喜的谱子。”
裴砚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幕。风掠过荷塘，送来若有似无的琴音——是《中和乐谱》的调子，混着孩子们的笑声，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摸出怀里的红叶，轻轻放进池塘。
涟漪荡开时，仿佛看见素衣女子踏波而来，对他笑了笑。
“你看，”他，“他们听见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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