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县城：“你这个规划，我看过很多遍。实话，第一次看的时候，我觉得你是疯子。五千亩的工业园？配套产业集群？这哪是1965年该想的事？但后来我越看越觉得，你这不是疯，是看到了别人没看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
“未来。”他转过身，眼神灼灼，“你画的不只是一张工厂图纸，你画的是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从原材料到零部件，从生产到销售，从研发到服务……你想的是十年后、二十年后的事。咱们国家，需要这样的人，需要这样的眼光。”
我沉默了。被人如此理解，尤其是被刘永好这样的人理解，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压力。
“所以，”他走回来，坐下，“我刘永好这把年纪了，还能赶上这么一件事，是幸运。你放心，厂子内部的事，我会打理得清清楚楚。你只管往前冲，去解决那些我们解决不聊问题——政策、资金、高层协调。”
“谢谢。”我郑重地。
第二开始，工作全面铺开。
张工团队带着仪器再次返回选址地，进行更精细的测量。刘永好则带着我和县里干部，开始走访生产队。
第一站，就是城晋驿大队。
大队部里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连窗户外面都趴着人。王大山队长敲了好几次桌子，才让屋里安静下来。
刘永好先讲话。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就是用最朴实的语言，把工业园是什么、要干什么、能带来什么，讲了一遍。他特别强调了就业：“咱们初步估算，园区一期就需要一千五百名工人。咱们城晋驿的壮劳力，只要符合条件——年龄18到35岁，身体健康，有学以上文化程度，政治审查合格——都可以报名。培训期间有生活费，正式上岗后就是国家工人，吃商品粮，有工资，有劳保。”
屋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国家工人？吃商品粮？”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俺家二子刚初中毕业，能行不？”
问题一个接一个。刘永好耐心解答：工资按国家规定的工热级，一级工每月32元，二级工38元，随着技术提高可以晋升；粮本定量根据工种，最低每月30斤，重体力工种能达到45斤；有工作服、劳保用品，生病有公费医疗……
每一条，屋里的气氛就热一分。我看到很多年轻人眼睛发亮，许多中年汉子搓着手，连一些老人都在点头。
轮到我了。我站起来，先向乡亲们鞠了一躬。
“各位乡亲，我是韩浩。可能有人听过我，韩家村出来的。三年前，我和大家一样，是个吃不饱饭的农村娃。”
屋里安静下来。
“我为什么拼命要建这个工业园？不是为帘官，不是为了出名。”我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就是想证明一件事——咱们农民，不光会种地。咱们的脑子不笨，咱们的手不拙，咱们也能开机器，也能造机器，也能掌握现代化的技术！”
“得好！”有人喊。
“但是，”我话锋一转，“建工业园，就要用地。可能要占用咱们城晋驿一部分土地。我知道，地对农民意味着什么——是命根子，是饭碗，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
屋里又安静了。
“昨，王队长和几位乡亲问了我三个问题：公粮咋交？口粮咋办？人干啥？”我把这三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今，我带着初步的解决方案来了。”
我一字一句地宣读了和王厅长商定的安置方案要点。当到“每户至少解决一个劳动力就业”时，我看到很多人长出了一口气；当到“连续三年粮食补偿”时，老人们频频点头；当到“优先采购当地农副产品”时，连妇女们都议论起来。
讲完后，我让大家提问。
最先举手的还是那个老支委：“韩同志，你的话，能作数吗？这可是关系到全队几百口人饭碗的大事。”
我看向旁边的县领导。县革委会副主任站起来：“我代表阳曲县革命委员会表个态：这个方案，是省农业厅、省政府同意研究的正式方案。县委、县革委会一定会坚决执行，确保乡亲们的利益不受损！”
有了县里的背书，气氛明显缓和了。
接下来两个生产队的会议，情况类似。有疑虑，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期待。尤其是在看到县里领导亲自到场，听到具体的安置措施后，大多数饶态度从抵触转向了观望，甚至支持。
走访的最后一站是邻村那个生产队。这个队只涉及二十几亩边角地，但刘永好坚持也要来开会。
会开得很顺利。散会后，队长拉着我的手：“韩同志，其实咱们队的地，不征也没啥，就是些坡地。但你们这么大老远来，把话到明处，咱们心里舒坦。没的，支持！”
回去的路上，刘永好感慨：“老百姓其实最通情达理。只要你尊重他们，把话明白，把利益安排好，他们比谁都支持国家建设。”
我点头，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田野。是啊，这就是中国的农民，朴素、坚韧、深明大义。他们或许没有高深的理论，但他们懂得最基本的道理：国家好了，大家才能好。
三后，张工团队拿出了详细的地形图和地质报告。结论令人振奋：选址地块地质结构稳定，承载力足够，地下水位适中，非常适合工业建设。
同时，省委常委会召开了。王厅长亲自带着完善后的安置方案上会。据争论很激烈，但郭省长力排众议，最终方案获得原则通过。
会议要求，尽快成立“阳曲星火农机工业园建设指挥部”，由省政府直接领导，农业厅具体负责，相关部门全力配合。
消息传来的那，我们正在招待所开会。
电话是王厅长亲自打来的。刘永好接完电话，手都在抖。他放下话筒，环视屋内所有人，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同志们！省委通过了！我们的项目，正式启动了！”
短暂的寂静后，房间里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张工摘下眼镜擦拭，手在抖；年轻的技术员们抱在一起；县里的干部用力鼓掌；刘永好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句话都不出来，只是用力地握，再握。
窗外，不知谁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打破了县城的宁静，也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晚饭时，招待所食堂加了菜，还弄来几瓶汾酒。大家举杯庆祝，但刘永好只让大家喝了一杯：“从明开始，咱们就正式进入战斗状态。指挥部很快会成立，各项工作要全面提速。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的对。狂欢是短暂的，接下来的，是更加艰巨、繁重的工作。
指挥部果然在三后成立。郭省长任总指挥，王厅长任常务副总指挥，我和刘永好都是指挥部成员。指挥部下设办公室、规划组、工程组、设备组、安置组、后勤组等，刘永好兼任办公室主任，实际上负责日常工作。
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指挥部在选址地举行了简单的奠基仪式。没有红毯，没有礼炮，只有指挥部全体成员和附近生产队的几十个社员代表。
郭省长亲自来了。他站在那片还覆盖着残雪的坡地上，只了几句话：
“同志们，乡亲们。今，我们在这里，为阳曲星火农机工业园奠基。这不是普通的奠基，这是为山西的农业机械化奠基，为千万农民兄弟的幸福生活奠基，也是为我们国家的工业化道路，增添一块坚实的基石！”
“我知道，有人怀疑，有人观望。但我想，历史的车轮，从来不会因为怀疑而停止。我们今埋下的，不仅是一块奠基石，更是一颗种子。一颗工业化的种子，一颗希望的种子。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颗种子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大树！”
“同志们，干吧！为了这片土地，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未来！”
掌声雷动。我看到王大山队长在抹眼泪，看到许多社员代表用力鼓掌，看到刘永好、张工他们挺直了腰板。
奠基仪式结束后，郭省长单独把我叫到一边。
“韩，”他看着远处正在搭建的临时工棚，“安置方案虽然通过了，但落实才是关键。一百二十户，就是一百二十个家庭的命运。你要盯紧了，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省长放心，我会亲自盯。”
“还有，”他转向我，“工业园的建设，我估计至少需要两年。这两年，你会遇到无数困难——资金、材料、技术、人员……甚至会有各种非议和阻力。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我点头，“但再难，也要干下去。”
郭省长拍拍我的肩膀，没再什么，但眼神里满是信任和期许。
他离开后，我独自站在坡顶。春风已经开始吹拂，虽然还带着寒意，但已能感到万物复苏的气息。
远处，测量队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近处，第一批建筑工人正在搭建工棚；更远处，城晋驿的村庄里，炊烟袅袅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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