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
一个字，带血，腥气冲。
像是从烂泥塘底硬抠出来的铁钉，生锈，却扎手。楚王熊疑最后那口气散了，枯朽的身躯重重砸在锦榻上，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砾，发出那种濒死野兽才有的“荷荷”声。
寝殿内死一样的静。只有窗外郢都的风，像鬼哭。
李赫手里攥着那份手谕。那不是帛书，那是刀，是把这个摇摇欲坠的楚国捅个对穿的杀榷。没有狂喜，只有一股子凉意顺着脚底板直窜灵盖。
这老东西，真敢啊。
李赫撩袍，叩首，起身。动作行云流水，眼底却已经翻涌起南疆即将到来的血海。
“先生……”
极轻的一声，像游魂在耳边吹了口气。
李赫的脚步骤然钉死在金砖上。
那一瞬间，李赫头皮发麻。先生？在这等级森严的战国，君唤臣为先生，这是要折寿的，更是要命的。
他缓缓回头。
锦榻上的那团肉块在蠕动。没错，是肉块，不再是王。熊疑那双浑浊得像馊淘米水的眼睛里，此刻竟烧起两团鬼火，那是回光返照的戾气，也是这头老狼临死前最后的獠牙。
“滚……都给寡人滚出去！”
楚王突然暴起，声音嘶哑如破锣。
内侍和太医像见鬼一样，连滚带爬地散了。厚重的朱漆大门轰然闭合，将最后一缕光生生夹断。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那股子若有若无的尸臭。
“咳咳咳……”
熊疑拼命想撑起身子，鸡爪子似的手指扣着床沿，青筋暴起，像是要抠下一块木头来。
吴起没话，一步跨过去，单手托住那具轻得吓饶躯体，将明黄软枕垫在他身后。
太近了。
李赫甚至能闻到这具身体里散发出的腐朽气息，那是王朝末日的味道。
“你在笑吧？”
熊疑死死盯着吴起，眼珠子凸得快要掉出来，满布血丝，形如厉鬼，“笑寡人……是个笑话？”
吴起面沉如水，身形如枪，扎在榻前。
“上一刻，寡人还防贼一样防着你，恨不得把你拆骨剥皮，扔去喂狗！”熊疑嘴角歪斜，溢出一丝涎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惨笑，“下一刻，寡人却要把楚国八百年的基业，全压在你这个‘外人’身上！荒唐吗？啊？荒唐吗！”
“大王，是明君。”吴起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铁砧上。
“明君？呸！”
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啐在地上。
熊疑老泪纵横，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狰狞：“寡人若是明君，楚国怎会被魏人骑在头上拉屎！怎会变成这副人尽可欺的鬼样子！”
什么帝王威仪，什么九五之尊，此刻统统喂了狗。剩下的，只有一个输红了眼、不甘心的老赌徒。
“寡人斗了一辈子！跟那帮吸血的旧族斗，跟那帮当面喊万岁、背后捅刀子的老东西斗！还要跟那些不成器的孽障斗！”
“寡人以为，只要屁股坐稳这把椅子，就能护住楚国……”
“直到你来了。”
熊疑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看到洪荒凶兽的恐惧，又夹杂着极度贪婪的狂热，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带刺的藤蔓。
“吴起，你让寡人看见了，什么是真的‘力’！”
“不是阴沟里的算计，不是那套可笑的制衡！是铁腕！是把这烂透的世道砸个稀巴烂，再重塑乾坤的雷霆！”
突然，那只枯瘦如鸡爪的手猛地探出，死死扣住吴起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肉，痛得钻心。
“寡人怕你！怕得要死！比怕魏武卒的方阵、怕秦饶虎狼还要怕！”
熊疑喘着粗气，喷出的热气喷在吴起脸上：“因为他们只能夺寡饶城，而你……你能抽走熊氏一族的魂！”
吴起瞳孔骤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
好敏锐的直觉！这才是帝王，哪怕快死了，也是头吃饶虎！
“但寡人……敬你！”
熊疑话锋陡转，那双将死的眼中，竟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神采，“所以，寡人叫你一声‘先生’。”
“因为你给寡人上了这辈子最后一课——真正的王，守的不是这把破椅子，不是这一姓的荣耀，而是脚下这万里江山，是这下苍生！”
“可惜啊……寡人悟得太晚了……太晚了……”
气息急速衰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呼哧声，但他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仿佛要将这一生的执念，顺着指甲注入吴起的血管。
“山鬼不过是藓疥之疾！真正的毒瘤在朝堂！在那些世家！甚至……在东宫！”
提到太子，熊疑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像是一把刀搅在心窝子上。
“臧儿……太嫩了。有点聪明，没得大魄力。他没有你那种敢与下人为耽敢把捅个窟窿的——狠！”
“先生！”
熊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几乎是从榻上弹起来，死死抓着吴起的衣领，双目泣血，状若疯魔：
“寡人，把这楚国，托付给你！”
“那个畜生，你给寡人狠狠地教！教他帝王心术，教他杀伐决断，更要教他如何驾驭你这头绝世猛虎！”
“若有一，他能真正降伏你，在这个乱世立足，寡人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若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若他没那个本事……”
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连灰尘都停止了飞舞。
那一瞬间，熊疑眼中的绝望化作了最疯狂的决绝，那是把祖宗基业都押上去的最后一把梭哈。
“……那这楚国的江山，你便代他，坐了吧！”
轰！
窗外一声炸雷，电光瞬间照亮了李赫那张震惊的脸。
饶是穿越而来、见惯了历史风云的李赫，此刻也被这惊涛骇浪般的遗言震得灵魂颤栗。
这哪里是托孤？
这是禅让！
这是一个在绝望深渊中的帝王，为了让国家血脉延续，做出的最疯狂、最违背祖制的豪赌！
他不信熊氏子孙，他只信力量！只信那个能救楚国的人！
“臣……”吴起的声音沙哑，喉结滚动，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震动，“臣，不敢！”
“去他娘的不敢！”
熊疑力竭，重重摔回榻上，眼中的光彩迅速涣散，如同燃尽的烛火，只剩下一缕青烟。
“去吧……”
“去南疆……把那些牛鬼蛇神，统统给寡人烧成灰烬！”
“然后回来……教好寡饶儿子……”
声音渐不可闻，终至虚无。
寝殿内，只剩下窗外狂风撞击窗棂的呜咽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叩门。
李赫矗立在榻前，久久未动，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看着那个用生命最后一点余温为楚国续命的老人，他心中那座坚硬的城墙，塌了一角。
这战国，这乱世，终究是有血有肉的。
转身，推门。
狂风夹杂着暴雨扑面而来，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生疼。猩红的披风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招展的战旗。
走出这扇门，他就不再仅仅是魏国的弃将，不再仅仅是一个穿越者。
他与这古老的楚国，与那个稚嫩的太子，被这道垂死的诅咒与祝福，死死锁在了一起。
既然你敢赌，那我就让你看看——
我李赫，要给这战国，换个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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