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午时送到的。
送信的是个青衣厮,十六七岁年纪,眉清目秀,话细声细气,像个姑娘。他把信递给柜台后的韦宝,躬了躬身,转身就走,走得很快,像怕被人看见。
韦宝拿着信,没拆。
信是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封口用火漆封着,漆上盖了个印,是个“陈”字。信很厚,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像块石头。
他没拆,因为他识字不多。
在丽春院长大,认得几个字,但不多。在皇宫里当太监,认得几个字,但也不多。这封信,他大概能猜出是谁写的,但具体写什么,他看不全。
他拿着信,走到后院。
后院阳光正好,晒得人懒洋洋的。苏荃坐在石凳上,正在看账本,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双儿在练剑,剑光闪闪,像水银泻地。阿珂在修剪花草,剪得很仔细,一根多余的枝叶都不留。
韦宝把信放在石桌上。
“谁的信?”苏荃抬头。
“陈文亮。”韦宝。
苏荃放下账本,拿起信,拆开。
信纸是宣纸,很厚,很白。字是毛笔字,写得很工整,很漂亮。苏荃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眉头皱了起来。
“写的什么?”韦宝问。
苏荃没话,把信递给他。
韦宝接过信,看了半,只认得几个字——“韦”、“陈”、“盐”、“意”。
“念。”他。
苏荃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韦老板台鉴:前日一会,匆匆数语,未尽所怀。阁下所携之盐,陈某见之,甚为惊异。此盐非市售之品,质杂色劣,不知阁下从何得来?又示于陈某,意欲何为?望明示。陈文亮敬上。”
念完了,院子里很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沙沙的,像雨。
韦宝笑了。
笑得有些冷,有些嘲。
“他问我什么意思,”他,“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个开饭庄的,想买点好盐,不心买了掺沙的劣盐,拿给他看看,让他评评理。”
“他信吗?”阿珂放下剪刀,走过来。
“他不信,”韦宝,“但他得装信。”
“为什么?”
“因为他心虚,”韦宝拿起信纸,对着光看了看,“掺沙的私盐,混进官盐里卖,是杀头的罪。他不知道我手里有多少证据,不知道我背后有谁,所以他怕。他怕,就得先探探我的底。”
“那你打算怎么回?”双儿收剑入鞘,也走过来。
韦宝没立刻回答。
他走到井边,舀了瓢水,喝了一口。
水很凉,凉得他精神一振。
“回信,”他,“就:盐质不佳,恐损陈老爷信誉,晚辈可帮忙‘处理’。”
苏荃看着他:“就这么写?”
“就这么写,”韦宝点头,“写清楚,写明白。让他知道,我手里有东西,能毁了他。也让他知道,我不想毁了他,我想‘帮忙’。”
“他会信吗?”
“他会信一半,”韦宝,“信我手里有东西,不信我想帮忙。但他会约我见面,当面谈。”
“约在哪儿?”
“他家,或者茶馆,或者饭庄,”韦宝想了想,“多半是他家。他得在自己地盘上,才安心。”
苏荃铺开纸,研墨,提笔。
她的字很秀气,很工整,像她的人。
韦宝口述,她写。
“陈老爷钧鉴:前日唐突,万望海涵。盐质不佳,晚辈亦惊。慈劣盐若流于市,恐损陈老爷清誉。晚辈不才,愿效微劳,代为‘处理’。若蒙不弃,愿详谈。韦宝敬上。”
写完了,她吹干墨,装进信封,封好。
“谁去送?”她问。
“我去。”双儿。
“不,”韦宝摇头,“让建宁去。”
“建宁?”苏荃一愣。
“对,”韦宝笑,“建宁是公主,虽然现在落魄了,但气质还在。她送信,陈文亮会更琢磨不透——我韦宝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可建宁她……”
“她行,”韦宝打断她,“让她换身好衣服,打扮打扮,坐轿子去。到了陈府,就金鳞饭庄韦老板有信呈上。别多,送了就走。”
苏荃想了想,点头:“好。”
建宁换了一身水绿的绸裙,头发梳成飞仙髻,插了支金步摇,走起路来摇摇曳曳,环佩叮当。她坐了顶轿,轿子是临时雇的,但很干净,很精致。
轿子停在陈府门口。
门房老头看见轿子,看见建宁,愣了一下。
建宁没下轿,只掀开轿帘,递出信:“金鳞饭庄韦老板有信呈陈老爷。”
声音不高,但很清,很脆,像玉珠落盘。
门房接过信,看了建宁一眼,又看了轿子一眼,转身进去了。
建宁放下轿帘:“回。”
轿夫抬起轿子,走了。
走得很快,很稳。
陈文亮在书房,拿着信,看了很久。
信不长,就几句话。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像要从字缝里看出花来。
盐质不佳,恐损陈老爷清誉。
代为“处理”。
愿详谈。
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像针,像刀,扎得他眼睛疼。
他放下信,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竹子。
竹子很绿,很直,在风里轻轻摇晃。
但他的心很乱。
韦宝这个人,他查过。从京城回来,开茶馆,开饭庄,生意做得红火。跟知府赵明德有来往,跟码头王王霸有过节。手里有钱,有人,有背景。
但背景是什么,查不清。
有人他在京城当过官,有人他跟宫里有关系,有人他就是个运气好的混混。
但不管是什么,这个人,不好惹。
尤其是现在。
陈文亮走回书案,坐下,提笔。
笔是狼毫的,墨是徽墨的,纸是宣纸的。
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刻碑。
“韦老板台鉴:信已阅。阁下好意,心领。然盐事复杂,非三言两语可明。三日后,寒舍设茶,盼阁下拨冗一叙。陈文亮敬上。”
写完了,他封好信,叫来管家。
“送到金鳞饭庄,亲手交给韦老板。”
“是。”管家躬身,接过信,走了。
陈文亮坐在椅子里,看着窗外的竹子,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本书。
书很厚,封面没有字。
他翻开书,里面夹着一沓纸。
纸是账本,记着一笔笔账——某年某月某日,私盐多少斤,掺沙多少斤,卖往何处,获利多少。
他看了一会儿,把账本合上,放回原处。
然后他走到门口,喊了一声:“来人。”
一个黑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躬身:“老爷。”
“去查,”陈文亮,“查韦宝那袋盐,是从哪儿来的。查他跟码头王,到底什么关系。查他背后,还有谁。”
“是。”黑衣人退下,消失在阴影里。
陈文亮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竹子。
风吹过,竹叶沙沙响。
像在话。
像在警告。
信是傍晚送到的。
送信的是陈府的管家,五十来岁,穿一身灰布长衫,话很客气,但眼神很冷。
韦宝接过信,没拆,直接递给苏荃。
苏荃拆开,看了一遍,抬头:“三日后,陈府,品茶。”
韦宝笑了。
笑得像只狐狸。
“果然,”他,“他急了。”
“你怎么知道他会约你?”
“因为他怕,”韦宝,“他怕我手里的东西,怕我背后的人,怕我把事情捅出去。所以他得见我,得摸我的底,得试探我的价码。”
“你去吗?”
“去,”韦宝点头,“为什么不去?他请我喝茶,我就去喝。喝他的茶,谈我的事。”
“会不会有危险?”
“有,”韦宝,“但危险不大。他现在不敢动我,因为不知道我手里有多少牌。他要动我,也得等摸清我的底之后。”
他顿了顿,看向苏荃:“回信,就:三日后,必当登门拜访。”
苏荃提笔回信。
信送走了。
韦宝站在院子里,看着色渐渐暗下来。
边有晚霞,红得像血。
他想,三日后,那杯茶,一定不好喝。
但他得喝。
不但要喝,还要喝出滋味,喝出门道。
因为他知道,这杯茶,不是结束,是开始。
他和陈文亮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夜深了。
金鳞饭庄打烊了,伙计们在收拾,护院在巡逻。
韦宝坐在后院,手里拿着那袋掺沙的盐。
盐在月光下,白得像雪。
但这不是雪,是毒。
能毒死人,也能毒死一个家族,一个产业。
他把盐袋揣进怀里,起身,走到墙角。
墙角有棵老槐树,树干很粗,要两个人才能合抱。他在树下挖了个坑,把盐袋埋进去,填平土,踩实。
然后他回到屋里,躺在床上,闭着眼。
但没睡着。
他在想,想陈文亮,想私盐,想码头王,想知府赵明德。
想扬州这盘棋,该怎么下。
想了很久,快亮了。
他睁开眼,坐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边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开始了。
新的较量,也要开始了。
他笑了。
笑得很淡,但很冷。
像刀锋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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