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忘听得南灵那句清清楚楚的“我，想要它”，心头原先因那荒诞传而生出的几分疑虑，还有那怕惹麻烦的念头，霎时便被另一股更重的心思给压了下去。
他没有转头去看她，也没再多问一句“为何”。
他立刻扭过脸，对着那依旧耷拉着眼皮，仿佛万事不挂心的店主，口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老丈，这哑铃，我买了。”
老头听了，眼皮子抬了抬，浑浊的眼珠在北忘脸上滚了一转，又顺带瞟了一眼他身旁静立不语、一身素白的南灵，嘴里含糊地报了个数。
那价钱，着实不低，几乎要去掉北忘身上剩下银钱的一半。
若是搁在往常，他必定要掂量又掂量，不得还要还上几句价。
可此刻，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径直从怀里摸出那个半旧的钱袋，解开绳扣，一枚一枚，将数好的银钱取出来，放在了柜台那斑驳的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清响。
“您老点点数，看对不对。”
老人瞅着那些银钱，肩膀那儿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快了些，像是卸下了一个揣了多年、沉甸甸的包袱。
他伸出干枯得如同老树根的手，将那些银钱一把拢了过去，看也没细看，就悉数塞进了柜台底下一个抽屉里，“哐当”一声合上。
然后，他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又抬起眼，看着北忘，用那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嗓音添补了几句：
“那老陶匠……活着那会儿，好像总爱……往水边上凑……河滩子，老码头那块……他的心思，估摸着……是跟水脱不开干系，跟那……‘一对儿’的东西有关……”
话到这儿，便戛然而止。
他彻底闭上了嘴，重新将身子伏回柜台上，恢复了那副对外界不闻不问的模样，仿佛方才那几句话，只是他睡梦中的几句呓语。
这零星的线索，依旧破碎得厉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叫人摸不着头脑。
北忘没有再追问。
他伸出双手，从老人面前，将那盛放着暗沉哑铃的木盒接了过来。
盒子入手，比预想中要沉上一些。
此刻，这盒中之物，在他手里，不再单单是一枚样式古旧、却发不出声响的旧铃铛。
它是一个应常
是他对南灵头一回开口“想要”的回应，是他要为她办到的事。
它是一个需要去解开的结。
是那老陶匠徘徊不去的一点执念所系，成了他们接下来要找寻的由头。
它更是南灵破荒头一遭，明明白白表示出“想要”的物事。
这个认知，让这枚冰冷死寂的铜铃，在北忘心里，陡然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他觉得肩头仿佛多了一点无形的担子，那是对一桩未了之事的责任，也是对身旁的南灵，一种牵连。
他捧着木盒，转过身看向南灵。
她并没有看这盒子，目光仍落在原先放置哑铃的柜台角落，空茫茫的。
北忘看着她这般情状，心里头那份因她而起的、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滋味，又深了一层。
他什么也没再，只是心翼翼地将木盒收拢好，放进随身带着的行囊里。
“走了。”他低声了一句，不知是告诉她，还是在提醒自己。
南灵听见这话，缓缓收回目光，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踏入那昏暗、被旧物挤得满满当当的窄道，朝着铺子门口那线光亮走去。
身后的铺子里，重新静了下来，只有那些细的灰尘，以及老头那微不可闻的、渐渐响起的鼾声。
北忘揣着那装着哑铃的木盒，和南灵一前一后走出这间堆满旧物的铺子。
外头光已经有些发暗，日头西斜，将两饶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
他手里捏着行囊的带子，那木盒就在行囊里，沉甸甸地贴着身子。
这分量不单是木盒和铜铃本身的重量，更像是心里头揣上了一件要紧事。
他走得不快，一来是身上伤还没好利索，二来也是心里头琢磨着事。
南灵跟在他身后半步远，依旧没什么声响。
她那双空茫的眼睛平视着前方，看不出在想什么，也看不出得了那哑铃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可北忘知道，这东西对她来，是不一样的。
自打他认得她起，她就没对任何物事上过心，吃的穿的用的，在她眼里都一个样。
可偏偏是这枚发不出声响的旧铃铛，让她头一回开了口，了“想要”。
这“想要”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可落在北忘耳朵里，却比千金还重。
方才在铺子里，那老店主最后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水边上”、“河滩子”、“老码头”、“一对儿”……这些零零碎碎的词，像散落的珠子，串不起一条完整的线。
老陶匠的心思跟水有关？还跟“一对儿”的东西有关？
这哑铃明明只有一个，哪来的“一对儿”？
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把这些词在心里头翻来覆去地掂量。
青石镇他是头一回来，地方不熟，河滩码头在哪个方向也得打听。
眼看色将晚，今日怕是寻不出什么结果了。
腹中传来一阵饥饿，他才想起两人大半都没怎么吃东西。
早上只在客栈喝了碗薄粥，买了几个馒头，早就消化完了。
他侧头看了看南灵，她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衣裙在傍晚的风里微微飘动，看着单薄得很。
“先寻个地方填饱肚子吧。”北忘停下脚步，对她道，“顺便打听打听河滩码头在哪儿。”
南灵轻轻点头，没话。
北忘四下看了看，瞧见前面街角有个面摊，支着个简陋的棚子，锅里冒着热气。
他便领着南灵朝那面摊走去。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正忙着擀面。
见有客人来，抬头招呼道：“两位客官吃面？咱们这儿有阳春面，肉丝面，都是现擀现煮。”
“两碗肉丝面。”北忘找了张靠边的桌子坐下，把行囊心地放在身旁的凳子上。
“好嘞！”摊主应了一声，麻利地抓起面团摔打起来。
北忘趁着等面的工夫，状似随意地问道：“掌柜的，跟您打听个事。咱们这镇子，河滩和老码头在哪个方位？”
摊主一边拉面一边回答：“河滩啊，往南走，出了南门再走二里地就是。老码头就在河滩边上，早年还热闹，如今货船都改走新码头了，那边就荒了。”
他顿了顿，好奇地看了北忘一眼，“客官去那儿做什么？那片如今没什么人烟，荒草长得比人都高。”
“随便看看。”北忘含糊地应道。
面很快端上来了，热腾腾的，撒着葱花和肉丝。
北忘确实是饿了，拿起筷子就吃起来。
南灵也拿起筷子，口口地吃着，动作还是那样斯文，看不出喜好。
北忘一边吃，一边在心里盘算。
按摊主的，河滩码头在南边，离镇子不远。
只是色已晚，今日是去不成了，得等明日亮再去查探。
今晚还得找个地方落脚。
他三两口把面吃完，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身上暖和了些，力气也回来了些。
付面钱的时候，他又多给了两个铜子，向摊主打听：“这附近可有干净实惠的客栈？”
摊主收了钱，笑着指了个方向：“前头路口往右拐，有家‘悦来客栈’，价钱公道，被褥也干净。”
北忘道了谢，和南灵一起往那客栈走去。
悦来客栈门面不大，但收拾得整齐。
掌柜的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见他们进来，热情地招呼：“二位住店？要上房还是普通客房？”
“要两间普通客房。”北忘道。
掌柜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安静的南灵，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实在对不住，店就剩一间上房了。您看……”
北忘愣了一下。他身上的银钱本就不多，买了那哑铃后更是所剩无几，上房的价钱肯定贵不少。
他正犹豫着，却听南灵轻声道：“一间便可。”
她话时，目光平静，仿佛在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北忘看了看她，见她神色如常，便对掌柜的点头：“那就一间上房吧。”
掌柜的顿时眉开眼笑，取出钥匙：“好嘞！二楼字房，我领二位上去。”
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确实比普通客房宽敞些，有张雕花木床，桌椅俱全，窗边还摆着个茶几。
北忘把行囊放在桌上，那装着哑铃的木盒发出轻微的响声。
掌柜的交代了几句茶水、热水的事，便退出去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北忘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色。
南灵则在桌旁坐下，目光落在那个行囊上，确切地，是落在行囊里的木盒上。
北忘回头看她，见她这般模样，心里明白她还在想着那哑铃的事。
他走到桌边，解开行囊，将木盒取了出来。
“现在要看么？”他问道。
南灵轻轻点头。
北忘心地打开盒盖。
那枚暗沉的哑铃静静地躺在红绒布上，在渐暗的室内更显得晦暗无光。
他把它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南灵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铃身。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东西。
北忘站在一旁，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南灵，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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